我们也许都会同意,对
一部文学或音乐作品产生
的历史语境和生平情况有
所了解,甚或对作品本身
的分析,都有助于我们加
深对作品的理解,并随着
更深入的理解获得更多的
快乐。不过,我们不得不
考虑一个常被忽视的残酷
事实:大多数艺术作品不
需要从历史、传记学和结
构上分析,就或多或少能
被理解并让人愉悦。作品
总有些方面不需要“批评”这
个行当,也不需要多少诠
释;唯一需要的,只是对
作品的语汇风格和所在传
统有一定程度的熟悉——
无论是通过多么不经意或
非正式的偶然体验得来的
。
最终,我们必须确认,
不会有哪种诠释体系能让
我们全面而一锤定音地理
解为什么一部文学或音乐
作品始终能让我们兴趣不
减,不会有哪种体系能解
释它的魔力,说明它何以
吸引我们、让我们敬慕。
认识到任何诠释体系都存
在片面性,是我们能够从
作品中获得新鲜体验的基
础。我们时常需要具备一
种能力,即用天真的眼来
读一部文学作品,用天真
的耳来听一首曲子,不沾
染批评研究,也不受其限
制。即便无法达到完全纯
粹的客观性,我们也可以
尝试。每一部佳作都内含
一些可以跨越年龄和文化
而被轻易掌握的优秀品质
,而若要说这些品质是由
历史、社会、人物生平等
语境塑造而成,并不总是
有说服力。一部作品在其
诞生之时会扮演不同的角
色,承担不同的功能(我
们会无视或有意不认可其
中一些);它在变老、传
承的过程中,会承担起一
些新的角色和功能。比如
,莫扎特的一部作品或蒲
柏的一首诗内含并传达出
一丝它们诞生其中的时代
和社会的信息;与此同时
,它能直接令现代听者感
知,哪怕他对最初的历史
语境几乎一无所知。一般
来说,对当时的风格和语
汇有所识就足够了,即便
肤浅也仍有用。正如我在
文首所说,研究这门艺术
诞生的历史条件当然能够
深化、复杂化我们的理解
,甚至能加深我们的愉悦
。但这种研究很少是不可
或缺的,个人化的诠释不
可能穷尽,也不可能永恒
不变。每一种批评角度都
可能会遮蔽一部作品的某
些重要方面,而这些方面
存在于“天真”的阅读所带来
的体验中。在欣赏昔日的
艺术时,我们必须认可不
同批评角度的有效性,认
识到即便不存在任何正式
的诠释体系,作品依然可
以仅仅依靠内在的品质和
价值对我们诉说。
在本辑所收录的文章和
评论中,我的目的不只是
从不同的批评方法中获益
,更重要的是让人牢记一
点:以愉悦为目的的高强
度聆听和阅读是永远无法
被抛弃或超越的批评活动
。这一点让我们能够看到
意义的多重可能性,并避
免只肯定一个艺术制作中
的革命性元素。比如,特
奥多尔·阿多诺(Theodor
Adorno)和格伦·古尔德(
Glenn Gould)就没能看到
,莫扎特和其同时代人相
比,不仅在创造力最惊人
的时刻,而且即便是在最
恪守成规时所创作的音乐
在效果和品质上有时候也
好得让人惊异。这一点也
能让我们看到,永远改变
了诗之本质的斯特凡·马拉
美(Stéphane Mallarmé)
声称他只是做了之前所有
诗人都做过的事,无疑也
是对的。追溯米歇尔·德·蒙
田(Michel de Montaigne
)思想的根源会发现他承
袭了斯多葛派、伊壁鸠鲁
派和怀疑主义哲学的东西
,但只有在为了他的文体
或是为了沉浸在自我否定
中的愉悦而重读他的散文
时,才能发现他的结论大
多并非定论,读者的兴趣
应该主要在于阅读的旅程
,而不是最终的目标。或
者说,旅程(即展现思维
运作的方式)才始终是真
正的目标。
诠释的自由是西方音乐
和文学传统的根基。西方
的音乐和文学传统始终要
求创新,但创新最终——
通常在经历困难和推延之
后——会被传统同化、吸
收;而传统施加于艺术作
品之性格的影响经常要大
于作品诞生时的个人和历
史环境。虽然如此,诠释
的自由仍因为对于忠实原
作的要求——作品的身份
特征必须得以保存并保持
协调如一——而得到平衡
。
本辑所选的文章和评论
大都主张,我们必须既尊
重文学和音乐作品的身份
特征,又不受勉为其难的
诠释之累。后一点是阅读
、聆听、表演之愉悦的基
础和保证,而这一愉悦证
明了艺术存在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