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世纪50年代,有首流行歌曲的开头如此唱道:“金玉之身,贵为太子,竟死于木柜中!可怜的思悼世子!”人们认为思悼世子是未能享受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痛苦而死的可怜人。正是因为民间认为思悼世子命运悲惨,怨恨深重,可能招来巨大灾祸,所以将其奉为辟邪消灾的神灵。百姓们因思悼世子意外沦落至可怜境地而同情他的悲惨命运,于是与寻常百姓相距甚远的世子成了与百姓关系最为密切的共情偶像。
我们听闻思悼世子之死时,脑海中一定会浮现一个疑问,那就是思悼世子的死因。父亲为何要处死儿子?为何偏要把儿子关在木柜里?最为详细解答思悼世子之死的资料是惠庆宫撰写的《恨中录》。《恨中录》中记述思悼世子之死的部分是她在纯祖在位时写成的。惠庆宫贵为国王的祖母,敢于写下他人不敢言及的内容。即便如此,她仍非常委婉地记述了与世子死因直接相关的世子之罪。因此不少人误读了《恨中录》,大家以为惠庆宫说的是思悼世子狂易而亡,并将此理解为国王因思悼世子狂易而处死了他。
这样的误读又引发了新的疑问。儿子狂易,父亲就会处死他吗?疑问之下,有人提出了新的死因。他们主要参考正祖撰写的语焉不详的思悼世子之《行状》,创造出思悼世子是党争牺牲品的假说。思悼世子厌恶掌握大权的老论派,站在少论派一边,因此被支持老论派的英祖处死。惠庆宫替促成杀死丈夫的老论派娘家辩解,诬陷思悼世子是疯子。
这种新假说逐渐超越“狂易而亡说”成为通论,无人一一考证该主张及其依据。我在注释并翻译《恨中录》时得以细致考察与思悼世子死因相关的主张,结果令人十分惊讶,怎会产生以错误的基本解说、完全颠倒事实的论据为基础的学术假说?怎会有部分学者不断加深错误,让错误学说成为定论?为何学界至今都未曾严谨考证过该问题?
我无法对这种错误置之不理,所以针对某本鼓吹“党争牺牲说”的书发表了批判论文。该书的写作目的是替“不幸而死的思悼世子”申冤。在该书看来,思悼世子不是狂易而亡,天资聪颖的他不过是因支持少数党派含冤而死。为了支持该主张,该书努力展示思悼世子不但不狂易,反而具有贤明圣君潜质的一面,并且试图证明思悼世子在政治上倾向于少论一派。但我在该本书中却找不到能够有力支持这一主张的论据,只能找到对史料的歪曲与夸张,借以佐证自身观点的内容。
所谓提出学说,并非可以随意主张任何说法,至少要以事实为基础,揭示论据,再经过合理的推论步骤。但该书仅出于替思悼世子申冤的目的就随意歪曲了史实,歪曲解读了《英祖实录》等史料。如果历史可以分为“信念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那么该书基本可以被划为“信念的历史”。该书一分为二地对比好人的痛苦和坏人的得势,刻画出“可怜的思悼世子”与“邪恶的老论”,为迎合这样的构图而彻底无视了史实。
历史不能以善恶二分法轻易划分,思悼世子之死亦如此。我们需要警惕仅以思悼世子的视角来看待他的死亡。思悼世子之死与无数百姓之死相关,英祖废掉思悼世子的世子之位时写下的教文中提到仅被思悼世子杀死的无辜之人就多达百余名。思悼世子的滥杀也见于《英祖实录》。从这些无辜之人及其亲人的立场上来看,思悼世子的确该死。
固然要从世子的视角看待他的死亡,但也有必要超越该视角,即不止聚焦思悼世子的“可怜而亡”,而是以更公正的视角进行观察。思悼世子穿了与自身不匹配的衣服,世子之位也并不适合他。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有一位十分挑剔的父亲。思悼世子之死虽然可怜,但也难说他的死亡纯属冤枉。他非狂易而亡,而是因为试图弑杀父亲英祖才被处死,即企图谋逆。只要仔细阅读《恨中录》就能发现世子谋逆的痕迹。当然,其他的史料也能佐证这一事实。相关史料原本就以委婉方式记述,只是研究者至今未能明确读懂罢了。既然儿子决定弑父,那么英祖不得不处死儿子。
本书旨在阐明思悼世子之死的真相,同时深入当时的宫廷,探讨宫中之人,并一一分析国王、王妃、大妃、后宫、世子、内官、内人等宫中之人面临的现实,以及他们的梦想与欲望。宫廷史相关史料相对丰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特定事件进行立体考察。立体考察能够更准确、更客观地把握事件真相,有时还能揭示隐藏在权力背面的人性,亦可以解读出英祖、思悼世子、正祖等最高当权者的人性苦恼与内心矛盾。
本书初稿是去年一年上传至互联网的内容。该文稿在Naver文学社区出版社的博客上以每周一篇的形式进行连载,总共48期,是首次在网络进行连载的人文学科文章。互联网可以提供只要上传文章,就能得到匿名评价的环境。我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多少有些期待,但仍抱有不安。思悼世子之死本身就是一个大众话题性较高的主题,又加重了我的担忧。文章于连载初期在纸媒上引发些许争议,但所幸在连载中并没有遇到问题。
连载时也遇到不少开心的事。在网络上传连载文章后,有人指出错误之处,也有人提供相关信息。连载中期,我以同一主题在韩国教育放送公社(EBS)的节目《TV一生大学——历史故事》中进行演讲,也通过这档节目遇见了新读者。去年秋季枫叶正红之时,我在昌德宫与此前长期只在网络上交换意见的诸位朋友碰了面。那日与读者们的古宫探访就像与老友郊游一般令人满足。对我而言,一年的连载既是一场愉快的旅行,又是一段特别的经历。这一年中能与读者们一道踏上令人心动的未知之旅,离不开文学社区出版社工作人员的帮助,再次向各位表达诚挚的谢意。
郑炳说
2012年1月31日
写于思悼世子辞世250周年之际
导言
思悼世子之死是理解英正祖时代的最重要政治事件。因其极端性,该事件不仅被历史书籍,也被小说、电影、电视剧等反复提及。思悼之死如此广为人知,所以学界有不少人认为该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得到分析与整理。但只要细看先行研究,就会发现其中存在无数漏洞。以概括的形式介绍并附上一两句意见的文章不在少数,专门的研究却十分罕见。
韩国文学界首先展开了针对该事件的正式研究。金用淑先生在1958年发表了《思悼世子的悲剧及其精神分析学的考察》。她依据《恨中录》,沿袭了惠庆宫所谓思悼世子是因“狂症”而死的观点。该见解在十年后受到了韩国史学界的批判。韩国史学界的依据是李银顺教授的论文——《〈恨中录〉呈现的思悼世子死因》。李银顺教授沿袭成乐熏先生所著的《韩国党争史》中的观点,从正祖撰写的思悼世子的行状入手,指出世子是党争的牺牲品。
1969年,李揆东博士发表了题为《关于衣襨症的精神分析学的考察:〈恨中录〉展示的思悼世子病历研究》的论文,这也是他在首尔大学医学院撰写的博士论文的一部分,但史学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推进研究。之后虽然出现了如崔凤永的《壬午祸变与英祖末期正祖初期的政治势力》等大量政治学角度的研究成果,但并未出现细致分析思悼世子之死的学术著作,只停留在李德一的《思悼世子的告白》(1998)等大众历史书的阶段。如上所述,将思悼世子之死像讲老故事一般轻率写下的文章虽多,但学术研究成果屈指可数。
本书乍一看像是对早前研究成果的整理,但实际上取得了为数不少的研究新成果。从结论上来看,本书虽沿袭《恨中录》中所谓思悼世子在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下试图攻击英祖,犯下谋逆罪的说明,但并不像早期《恨中录》相关研究那样,不加批判地接受其中的观点,而是通过《承政院日记》等各种史料批判分析《恨中录》所揭示的情况,再推导出结论。因此与先行研究相比,本书可以更加缜密明确地解释思悼世子的死亡过程。
为理解思悼世子逐步走向死亡的过程,本书首先对思悼世子生活的宫廷进行说明。在思悼世子出生时,他有四位长辈,分别是国王、大妃、王妃,以及他的生母。本书首先探讨这些人物的性格、地位及其与思悼世子的关系。从他们的生活中可以看出,宫廷生活绝非风平浪静:从执政前就被不安和恐怖裹挟,动辄向周围发火的国王;被这样的丈夫薄待,郁郁寡欢的王妃;作为国王英祖的保护人却常与英祖爆发激烈冲突的大妃;除生下世子外一无所有的可怜生母。世子正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成人。
思悼世子在无数人的关注与期待中出生。幼年的他没有辜负父王的期待,备受赞誉,但在十岁左右开始让英祖失望,因为他厌学。思悼世子是个贪吃厌学的傻孩子。这是《恨中录》语焉不详,却在《承政院日记》中呈现的世子模样。当然,世子并不愚蠢无知,只不过与英祖期待的德学兼备、严于律己、忠厚诚笃的治国贤才相去甚远。他比起学者更像是个艺术家。与父亲性格不合的世子在父亲面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英祖常在群臣或其他下人面前公然嘲讽羞辱世子,世子想躲避父亲严格又挑剔的目光,却又无处可逃。
世子在极度压力中挣扎,任何人在这样的压力下都可能变得疯狂。这种情况不仅见于《恨中录》,也见于《英祖实录》《承政院日记》。但世间并不鲜见否认世子患上狂症的意见,最近涌现出一大批明确提到思悼世子罹患狂症的史料,如英祖撰写的《废世子颁教》、思悼世子的墓志铭、思悼世子致岳父的书信、正祖对亲家公金祖淳的言说等。
世子的狂症与他的死亡直接相关。狂症虽非直接死因,但他由此采取的行动将其引入死路。英祖并非因为世子狂易才处死他,而是因为他试图谋杀自己。世子在被关入木柜前的一两日夜间,曾试图持刀进入宫阙弑父,英祖听闻此事后才处死了他,即思悼世子死于谋逆罪。相关史料非常谨慎小心地记述了此事,因此研究者至今未能明确指出这一点并进行分析。若将处罚当日英祖颁布于世的《废世子颁教》与《恨中录》对比,情况就昭然若揭。尽管英祖并非对儿子罹患狂症一无所知,但其罪至极,这让英祖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英祖对远不及此的琐屑小事都急躁易怒,这样的谋逆之事显然远超他能忍耐的极限。英祖四处寻找处死儿子的各种方法,最终将他关进木柜。
世子死后,针对其死亡的疑问不断产生。这是因为不管以何种理由解释,父亲将儿子关入木柜致其死亡的行为都是难以让人接受的。但制造疑问的始作俑者就是英祖。英祖禁止任何人提及此事,但他本人却时不时提到后悔处死儿子。当然,他并不曾公布这点。国王的后悔随即引发了疑问。国王并无处死儿子之意,而是群臣的煽动所致,说法开始发生变化。但如果考察木柜在世子之死中的使用过程,就能发现这种说法完全站不住脚。世子不是偶发的临时事件,即便有若干名大臣誓死反对,英祖仍强行下令。他把世子关进木柜到致其死亡,仍等待了七八日。此外,当时不少史料也记录了英祖处死世子时的冲天之怒。
随着正祖的即位,该事件也迎来了全新的局面。疯世子之子——正祖成了一国之君,他不可能袖手旁观。正祖在英祖死前一个月上疏英祖,请求删去《承政院日记》中关于父亲胡作非为的内容。正祖早在即位前就迈出了通过销毁记录而歪曲历史的第一步。即位后,他提升了父亲的地位,并大规模地改建祠堂。与此同时,他也一并肃清了思悼世子在世时的朝廷核心势力——英祖时期的权臣。若是已死之人,就以谋逆嫌疑使其后代不得发挥政治影响力;若是存世之人,就要么削职,要么处死。此时思悼世子的死亡责任已被部分转嫁到他们身上。通过销毁记录、转嫁责任,正祖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思悼世子的形象。
在将父亲的陵墓迁至水原的过程中,正祖进一步加快了神化思悼世子的速度,即在后期执政时通过追崇思悼世子来强化自身权力的正统性。此时他甚至亲自撰写父亲的行状,突然论及“金縢之词”,即试图完全颠覆世人对父亲形象的认知。正祖在思悼世子的行状中绝口不提任何不利于父亲的话,而是写下父亲的二十八年人生中极少从英祖那里听到的称赞、大臣们的赞辞,以及往返温阳[1]温泉时听到的世人称颂等。不论是谁,作为儿子都不会试图将父亲的狂症和恶行写进传记。通过这种只挖掘伟大一面的传记,思悼世子以全新的形象获得了新生,成为贤明温良的世子。正祖进一步捏造了世子因逆贼诬陷而死的故事,当然,他并没有指出这些逆贼的具体谋逆行迹。如果不一一调查事件前后的真相,就只能按照正祖意图的方式进行分析,创造出睿哲贤明的思悼世子形象。
正祖为了父亲、为了王室,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着手推进思悼世子的追崇事业。谁都不敢轻易反驳国王小心推进的生父复权事业,因此也出现了冤枉的受害者,即为了掩盖思悼世子的恶行,需要把责任转嫁到牺牲品身上,代表人物就是金尚鲁和洪启禧。他们作为世子的老师,不能说没有责任,但翻阅事件发生前后的史料,可知他们的责任非常有限。但在正祖的操作下,他们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他们从未违抗过英祖、思悼世子或正祖,却背上了“逆徒”的罪名。
此事也波及惠庆宫的娘家。当然,国王的外戚虽不会像金尚鲁和洪启禧那般样被指为“逆贼”,但朝中仍不断指责他们对思悼世子之死负有责任。最核心的争议焦点是惠庆宫的父亲洪凤汉是否提议将世子关入木柜。只要是与王室相关的问题,哪怕只有轻微嫌疑都会被处以大逆罪,惠庆宫必须解释清楚娘家的责任。她的核心观点是,虽然不能说娘家完全没有道义上的责任,但从旁促成世子之死的逆贼罪名却是毫无根据的。这样看来,惠庆宫的观点带有反驳正祖一系列歪曲历史做法的性质。无人能反对正祖歪曲历史的做法,但一旦波及娘家,惠庆宫站了出来。
本书将讨论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包括思悼世子出生、成长、死亡的过程,此后英祖的反应与正祖歪曲历史的做法,以及惠庆宫在纯祖时期撰写《恨中录》的行为。若想准确把握事件的本质,需要了解事件的背景与经过以及相关谈论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如果不了解谈论的变化,就无法批判地解读史料,由是陷入莫名其妙的分析中。我认为此部分是本书取得的重要成.果。
宫廷史如同其他历史事件一样,特别需要审慎解读。宫阙是一般人难以进入的场所,即使在宫中有所见闻,也不能传播。惠庆宫初次入宫时,英祖便给予她忠告,即在宫中就算有所见闻,也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不能谈论至尊之人的言行举止,不得已提起的话,也必须以极度委婉的方式叙述。像思悼世子事件,此后常以“某年事”来称呼;木柜以“一物”来指代;君王传位等重大命令以“不忍闻之教”等来代替。凡此种种,都以这种方式记述,若不慎重阅读史料,很容易产生误读,先行研究中,由此引发的失误也比比皆是,本书也不能断言绝无此类失误。我只能说,本书是在力图减少这类失误,而对各种史料进行了全面研究之后的成果罢了。
b***1 2023-02-17 16: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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