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节选)
对拜占庭帝国的评价之中,一个普遍的历史认知是,拜占庭是文明世界中一切卑劣无耻的集合……所有长期存续的文明之中,只有拜占庭与任何一种伟大都完全绝缘……他们罪孽深重,既放弃了勇敢,也不知道德为何物……奴隶,与自甘沦为奴隶的人,在思想与行动上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只有一些神学上的琐碎辩论或者战车赛上的胜负争夺,才能使这些人疯狂暴动,暂时摆脱倦怠……帝国的历史是单调的阴谋史,是和僧侣、宦官、妇女有关的毒杀、密谋、忘恩负义与手足相残的历史。这段令人讶异的诽谤来自1869年出版的W·E·H·莱基(W·E·H·Lecky)的《欧洲道德史》(History of European Morals),而对当代人而言,这位作者的观点或许不再能引起多少共鸣——按最后一段话的说法,拜占庭历史与其说是单调,倒不如说很有娱乐性。但事实上,在此前二百多年间,所谓的“晚期罗马帝国”,其风评堪称恶劣。漫长的诋毁似乎自十八世纪的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开始,吉本和所有接受传统教育的英国人一样,将拜占庭帝国视作背弃古希腊与古罗马一切精华的叛徒,而这种观点影响至今。一战之后,在罗伯特·拜伦(Robert Byron)、戴维·塔尔博特-赖斯(David Talbot-Rice)、斯蒂文·朗西曼(Steven Runciman),以及他们的朋友与后继者的努力之下,天平开始向另一侧倾斜,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黎凡特地区的旅行终于变得容易、快捷和较为舒适了,大众才得以亲身参观拜占庭帝国的遗迹——帝国才回归了本来面目。人们最终意识到,拜占庭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继承了此前的两个伟大文明。
问题在于,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对拜占庭的了解都太少了。成见依然根深蒂固。我在英格兰最古老也最优秀的公学之一的五年学习期间,拜占庭仿佛被避而不谈。说实话,我记不清课堂上有没有人提到过这个词,更不可能具体研究了,这种全方位的忽视,让我在进入牛津大学之前,一直都无法对拜占庭下一个大致的定义。或许,许多人直到今天对拜占庭的认识还是同样模糊,而他们正是我写下这本书的主要原因。
但完整的故事不止于此。自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于330年5月11日(星期一)建城,到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Mehmet Ⅱ)于1453年5月29日(星期二)破城,拜占庭帝国延续了一千一百二十三年零十八天,而我在几年前写作一部威尼斯历史作品时意识到,将如此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的种种,汇集在一本篇幅合宜的书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一两位史学家尝试过,但在我看来,结果并不算令人满意,读者或者因过于简略、破碎的记述而感到困惑不解,或者在无休止的史实罗列轰炸之下知难而退。我更希望提供一种轻松的叙述氛围,因此将第一卷叙述的时代限制到大约五百年之内。前两章作为全书的序言,主要讨论君士坦丁的早年生活与掌权历程——这不但是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也是接下来叙述内容的必不可少的铺垫;直到第三章我们才开始讨论“新罗马”君士坦丁堡的建成,而罗马帝国自此也可以被称为拜占庭帝国——尽管他们自己从未放弃原来的国名。第一卷跨越四百七十年,在公元800年圣诞节查理曼加冕成为“罗马人的皇帝”时结束——这也是最方便的历史节点之一——博斯普鲁斯海峡畔的皇帝终于首次有了一个对手。下一卷将写到十字军时代,第三卷则将写到其壮烈而近乎无法承受的悲剧结局。
您或许要问,是什么让我决心完成如此艰难的任务?事实上这个想法并非源自我本人,而是我的朋友鲍勃·戈特利布(Bob Gottlieb),那时的他还没有离开美国的出版社而成为《纽约客》的编辑。尽管我多少觉得,完成他提议的长篇大作过于大胆,但我并没有犹豫。自从1954年首次前往希腊,并于次年在贝尔格莱德的英国大使馆中任职之后,这二十多年以来我已经对拜占庭世界着迷,此后在贝鲁特停留的三年更是增添了我对东地中海的种种喜爱,而这座迷人的城市依然是世上最宜人的地方之一。当我于1964年离开外交部,决定靠笔谋生时,我的第一本书——与里尔斯比·西特韦尔(Reresby Sitwell)合著——的主题便是那个依然存留着拜占庭精神的地方——阿索斯山(Mount Athos)。这绝非偶然。
我近期作品的主题是威尼斯,她最初是帝国行省,而后成为帝国的孑遗,圣马可大教堂(St Mark’s)——事实上其设计正是以君士坦丁主持建造的圣使徒大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Apostles)为模板——和托尔切洛大教堂(Cathedral of Torcello)的镶嵌画,堪与君士坦丁堡的镶嵌画遗存相媲美。而这两座城市的差异,写出来又是多么惊人!在威尼斯的历史之中,潟湖的浅水使她与陆地分离,庇护着这座城市的安全。她清楚,在共和国结束之前,她一直安然无恙。而君士坦丁堡,却面临着无休止的威胁。一场又一场的围攻之中,城市一次又一次靠着皇帝和臣民的英勇而获救。两座城中的居民也可谓截然不同。威尼斯人信奉犬儒主义,冷眼旁观,是世上最具商人思维的人。拜占庭人则信仰神秘主义,对他们而言耶稣基督、圣母和圣人们就和他们的家人一样真实。最后也最重要的是,威尼斯的统治者是匿名的议员们——他们选举一批身着黑袍的人,秘密工作,人员组成总是变动,实行集体决策制,避免任何突出的个体。拜占庭则是专制政府,统治者拜占庭皇帝接近天堂,等同于使徒——上帝在人间的辅助统治者——掌控着每一个臣民的性命。其中一些皇帝是英雄,一些皇帝是怪物,但没有哪位皇帝是沉闷无聊的。
仅这一个原因,就足以让这本书的写作充满乐趣,但若是谦逊地表述,也算是一种致敬。我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东罗马帝国对我们的文明有何种恩惠。若不是这个基督教世界的东方堡垒,欧洲要如何抵御七世纪的波斯王和八世纪的巴格达哈里发?我们今天要说何种语言,要崇拜何种神祇?在文化领域中,这种恩惠也极为可观。在蛮族入侵,罗马城中的皇帝衰落之时,西欧的学术之光几乎完全熄灭,只剩下修道院中偶尔的闪光;而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学术之光依然闪耀着,古典时代的遗产得以留存。我们对古典时代的很大一部分知识——特别是希腊与拉丁文学,以及罗马法——都是源自君士坦丁堡城中的学者、书记员与抄写员,若是没有他们,这一切早已散佚。
然而这些意义重大的辛劳,长期以来被视作理所应当而被人们遗忘。在当今时代,只有一件事依然在提醒着我们拜占庭人的天才:他们辉煌的艺术成果。基督教历史之中——或许可以说,世上所有宗教的历史之中——怕是再没有哪一批艺术家,能够将如此深刻的信仰渗入艺术作品。拜占庭神学家过去坚持宗教画作与镶嵌画作必须展现上帝的形象。这要求绝非简单,但在帝国的教堂与修道院中,它一次又一次地被成功达成了。
甲骨文图书 2020-04-09
编辑在看稿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夸这套“拜占庭三部曲”的可读性和故事性强,写作手法完全不同于国内已引进的如吉本、瓦西列夫等几部经典的拜占庭作品,“精罗”们一定会爱死这本书的。当然,对于拜占庭入门者也是非常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