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边境:行至欧洲边缘》前言
本书讲述的是在欧洲边缘之处边境上的人的故事。那里是保加利亚、希腊和土耳其三个国家交会聚拢、各奔东西的地方。那里是“欧洲味”开始的地方,也是某种味道消失的地方,而后者并不一定就是“亚洲味”。
这是它的大致地理位置。然而,地图能讲述的仅此而已,只有身临其境才会发现那里还有浓荫密布、不知年岁的古老森林。这是我最终要去的地方。也许,所有边境都是无意识的存在,毕竟那里人迹罕至。然而,我要讲述的这条边境却回荡着海妖一般诱人的声音,它的特殊之处源于三点:①那里冷战的遗迹犹存;②它是欧洲最辽阔的荒原之一;③自从大陆诞生,它便是大洲的会合之处。
我们这一代东欧人成长于柏林墙倒塌之际。我从小在保加利亚长大,当时恰逢“布拉格之春”,正如这场运动的口号“人性化的社会主义(Socialism with a human face)”所言,这条边境恰在我的童年投下阴影。因此对我而言,边境之旅自然相当具有诱惑力。只要靠近它,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控制不住地想要摆脱什么,越过什么,想要越界去做点什么。身处边境,你能感受到它在轻声召唤:来吧,跨过去,你敢不敢?无论艳阳烈日,还是夜幕遮蔽,跨越边境都是件恐惧与希望并存的事。不知面目的“摆渡人”在某个地方等待,有些人刚刚靠近边境就断送了性命,而幸运的人则在边境的另一侧获得了重生。
警力充足的边境往往最凶险:在这些地方,权力突然之间有了形体相貌、意识形态。与边境明显相关的一种意识是民族主义(nationalism):边境是国与国之间的分界线。但现实中,还有一种隐藏更深的意识形态——中央集权主义(centralism):认为权力中心可以牺牲边缘地带,安然地掌控一切;凡是主流视野以外的,都是应该被忘却的。边境地区往往就是存在于主流视野之外的边缘地带。
说来也怪,正因为身处一个没有边境线的岛国,才更促使我踏上这次边境之旅。我生活在苏格兰乡村,如果把爱丁堡、格拉斯哥看作“中心地带”,那么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边缘;而如果把伦敦作为中心,那么我所在的乡村就更加边缘了。苏格兰传统上是一块充满多样性的自由之地,一块遍布岛屿的奇特之地。但在苏格兰,打着人性化旗号的企业官僚时代已然降临,每天都有中央集权向偏远地区施加压力,每天都有森林遭到砍伐,取而代之的是采石场、看上去纹丝不动的风力发电厂,以及并不带电的高压线铁塔。怪诞的荒原上出现了一块块享受利润补贴的荒地。目睹苏格兰高地遭到无情摧毁,我不禁对自己出生的巴尔干边缘心生好奇。我离开那里迄今已有25 年,很想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假如我们将政治边境分为“软”和“硬”两种,那么这本书中讲述的边境具备长达半个世纪的冷战“硬度”。保加利亚占据北方,希腊和土耳其镇守南方,这里曾是以苏联为首的华沙条约集团国家同西方北约成员国的分界线。简言之,它是欧洲最南端的“铁幕”, 是被三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占据的草木丛生的“柏林墙”。它曾经是一道“夺命墙”,至今仍然令人生畏、敏感棘手。
现今,希腊和保加利亚都是欧盟成员国,两国的边境地区也因此变得“柔软”起来。土耳其—保加利亚与土耳其—希腊边境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坚硬”,却获得了一种新的“硬度”,它的标志是一道道崭新的、用来阻挡中东难民潮的金属铁丝网。我行走到那里时,正遇上难民大量涌入。全球性迁移与全球性壁垒、新国际主义与旧民族主义——我们这个世界核心的系统性疾病——已经从一处边缘蔓延到另一处边缘,因为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偏远之地,除非你真的迷失在森林里。
然而,这趟旅行背后的情感冲动却很简单:我想看看童年时的禁忌之地,那些曾经驻扎着军队、两代人被禁止踏足的边境村庄,以及城镇、河流与森林。我心怀叛逆地踏上旅程,因为人们竟然像狗一样在铁幕背后被束缚了如此之久。我满怀好奇,一心想会一会生活在未知之地的人们。公元前5 世纪,希罗多德(Herodotus)曾经写道:“至于欧洲……从来没有谁能够断定,它的东边和北边是不是大海。”即便到21 世纪初,他也许还会用这样的语言描述这一部分欧洲大陆。出发时,我和其他普通欧洲人一样,和这条边境上三个国家的城市精英们一样,对这片区域抱有一种集体性无知。对于从未在此生活过、从未踏足此地的人来说,它无异于另一个国度,有点像过去的世界,因为人们的行事方式是如此不同。
无论何时,一提到巴尔干,人们就难免老生常谈地将之比喻为桥梁,而其最真实的体现莫过于巴尔干半岛东南部,那是我们习惯上所谓的东西方之间的日常通道。
然而荒谬的是,这一切始终隐藏于全球矩阵的隐秘之处。我穿越的地方风景美到令人窒息,却只有植物学家、鸟类学家,走私犯、偷猎者,以及英雄人物和迷途之人才会踏足其中。再有,就是当地居民。
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我认为,历史首先是由那些并非身在其中的人书写的,二者也许是一回事。我的内心有一种渴望:想要直面当地的人,倾听他们的故事,和他们一起吃饭,学习他们的语言。边境地带有许许多多古老的、现代的神话,它们像磁铁一样从精神上吸引着我,住在那样的地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们谁也无法逃脱边界的羁绊,它存在于自我和他人之间,意识与行动之间,梦境与清醒之间,生与死之间。也许,生活在边境地带的人对阈限的空间别有一番认识。
我在书中描述的旅行线路跟随着自然界的轮廓,在边境地带之内画成了一个圈。我从黑海之滨,谜一般的斯特兰贾谜脉(Strandja)边缘启程,那里是地中海和巴尔干气流相遇的地方;然后一路向西降落到色雷斯平原(plains of Thrace),那里是交通要道和贸易走廊;我穿过罗多佩山脉(Rhodope Mountains)的一道道隘口,那里的每一座山峰都拥有传说,每一处村庄都大有文章;旅程最终回到了起点——斯特兰贾与黑海。
书中的人名除了个别以外,都使用了化名,这既是出于个人隐私考虑,也是为叙述方便,偶尔我还会将地理学或生物学内容融入其中。我本该用更多的篇幅来描述这自然的馈赠,然而本书专注的是人的故事。在人的故事中,边境无处不在——可见与不可见的,“软”的和“硬”的——但人们眼前古老的荒野却有着尽头。也许正是因为这条边境依然荒凉,我才得以和那里的人、那里的灵魂同在。
VivianC 2020-04-23
经历了古色雷斯/古希腊/两河/波斯/奥斯曼帝国/现代/冷战,数不清的族群,宗教/政治/民族主义的极端冲突,这片边境充满了苦难,但作者完全用一种魔障般的人类学视角去呈现,那些蹈火者、拜火仪式、泉水祭拜、占卜者、牧人、阴暗面和复杂人性…为自由抛弃生命…倒穿鞋的Hermes。非线性而轮回的时间,大山的魔力,迷路时选择哪一条路,红色和绿色的火球,丛林中的标记,诗一样的语言。购于万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