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昆虫记》
我有许多书。
但喜欢的书就那么几部。
我特别喜欢的书中,肯定有一部《昆虫记》。
我太喜欢法布尔的《昆虫记》了!
怎么个喜欢法?悄悄告诉你们,我买了三本《昆虫记》。一本在办公室。一本在床头柜上,一本在卫生间里。我完成了古人所说的“马上,枕上,厕上”之“两上”。
无论多么烦恼,多么疲惫,甚至是多么地膨胀……只要拿到法布尔的《昆虫记》,我就会清醒过来。
那些虫子们争先恐后的,像精灵老师,在给我敲记忆的黑板:
“你把我们给忘了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
那些我和我的虫子们单独相处的日子。
在那个四面环水的村庄,我是我父母的第十个孩子。父母都是一个字不识的文盲,穷日子给予我两个潮湿的翅膀:饥饿和孤独。
但再孤独的人也有自己的财富——我的虫子。
春夏秋冬,出没在村庄周围的它们是我的玩伴,是我的敌人,是我的玩具,是我的食物,是我的零花钱。
无穷无尽的虫子们,无边无际的童年。被饥饿和孤独拉长的童年里,幸亏有那些小虫子,它们就像那些好书上的字,全是命运派遣过来慰藉我这个苦孩子的糖果呢。
是的,后来,我爱上了读书,在读书中知道,地球上的虫子太多了,平均到每个人头上的是两亿只!
为了写出这两亿只小虫子,我又爱上了写作。
但我一直没有写出我的小虫子。
我需要继续阅读,阅读更多的书,比如《昆虫记》,我需要一把钥匙把我的生命打开。
果真,到了2022年,我写出了这一批小虫子。就是这些白纸黑字的“小虫子”。等待好久了。从童年到中年。但好饭不怕晚啊,我很担心我的文字比不上那些既老实又狡黠的小虫子们。
如果要说《小虫子》的写作收获,我想了想,应该有三点:
第一,生活奖赏的是有心人,你要学会挖掘与你生命有关的素材。
第二,每个人都不是天才的写作者,要学会挖掘,就得学会反复的自我训练。
第三,写出好作品,需要大量的阅读,比如我读了好多年的《昆虫记》,我就写出了属于我自己的,一个苦孩子的《昆虫记》。
所以,一起加油吧,这个世上爱虫子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昆虫记》呢!
萤火虫,银簪子
很多虫子飞过去了,还会飞回来,就像他没捉得住的萤火虫。
那些没捉得住的萤火虫们虽然永远也不能将黑夜点亮,但它们还在坚持在黑夜里固执地闪烁。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就像他的那些“鼻涕虎”“尿床宝”“大肉包子”这样的小名号。一个追赶另一个,有时候,前一盏灯熄灭了,后面的一个小名号又成为下一个萤火虫追逐的目标了。
后来,那些如萤火虫的小名号也消失在夏天里了。
逝去的人带走了他们的记忆,同样带走了他的那些小名号。
依旧活着的人已经衰老,他们也记不得他的小名号了。
他的大名覆盖了那些有特别痕迹的小名号。
但他对于他的那些好听的不好听的小名号,哪怕仅仅诞生过半天的小名号,都记得清清楚楚呢,还有母亲在夏夜里乘凉哼唱过的那个童谣。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听到母亲开口唱歌呢。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后来,他把有关写了这个童谣的文字给母亲看,母亲说她看不懂。然后他就回忆,说了很多话,还当着母亲的面把这首童谣唱完。
他没从回忆童年的温馨中走出来,母亲就噼里啪啦戗了他一顿,一口气列出了他两大罪状:
第一,胆大不孝顺,竟开她的玩笑。
第二,他读书读糊涂了,因为她从小到老,从来没有唱过歌,半句也没有。
母亲的怒戗,令他既羞愧又高兴。他长大之后,后来考上了大学,做了教书先生,母亲基本上就不戗他了。
但狠狠用话戗他的母亲才像是嫡亲的母亲啊。
童年时代的母亲,母亲的肚子里嘴巴里全是“火药库”,浓烈的“火药味”会让他迅速回到童年。
母亲给他唱童谣的那天,母亲已先后戗了他两次。
第一次是早饭后,他抱怨家里连一只鸭蛋都没有,母亲指着他的鼻子说:
“我们家没有鸭蛋,你应该投胎到有鸭蛋的人家去。”
母亲以为他好吃,想吃咸鸭蛋,其实他根本不是想吃咸鸭蛋,他只是想一只完整的鸭蛋壳。
他没跟急脾气的母亲辩解,跟母亲辩解肯定会再被戗一次。
第二次被戗是在晚上,院子里特别冷清,他记不得家里人去哪里了,反正只剩下母亲和他两个人。外面也没有月亮,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正准备去点灯,母亲又开始戗他了。
“点灯干什么?吃饭又不会吃到鼻子里。”
对啊,吃饭当然不会吃掉鼻子里。
被戗了的他赶紧扒完了晚饭,迅速溜出去了。他有太重要的事要做,这几天,几乎全世界的萤火虫来他们村庄开大会了,到处都是亮闪闪的萤火虫。红背萤火虫。黄背萤火虫。还有很少见到的黑背萤火虫。
伙伴玩萤火虫的方法很多呢。可以把捉到的萤火虫屁股粘到眼边,两个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可以把萤火虫搓在两只手上,在黑暗中的两只手就是亮晶晶的。可以把萤火虫放在脚下一拖,这样在地上就出现了一条发光的线。谁画得长,谁就是冠军。
这几天最时髦的玩法是“鸭蛋灯笼”:萤火虫放到空鸭蛋壳里,然后把鸭蛋的空头反过来,屋子里就多了一盏“鸭蛋灯笼”。
偏偏他家里没有一只鸭蛋。
他还是找了一只半斤装的农药水瓶,把外面有骷髅头的标签洗掉了。
没有鸭蛋灯笼,做一只茶色的“玻璃灯笼”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等他抱着“玻璃灯笼”回到家,握着一把蒲扇的母亲还坐在黑暗中发呆。
母亲差点被他的“玻璃灯笼”闪晕了。
“你把它们放在农药瓶里?不会全毒死了吧?”
他说他洗了起码一百遍。
母亲笑了,“玻璃灯笼”照耀下的笑容特别好看。
“你不能把萤火虫放到帐子里啊,萤火虫会趁着你睡着了,钻到你的耳朵里吃脑子。你这人本来就笨,被萤火虫吃了脑子会更笨了。”
这个很迷信的说法,母亲说得特别认真。
她不太像那个总是戗人的母亲了。
过了一会,母亲可能还是很担心他把萤火虫放到蚊帐里,又说:
“要不,你还是把它们全放掉了吧。”
母亲像是在求他。
他把“玻璃灯笼”的瓶盖拧开了。
没有一只萤火虫飞出来。
他凑近瓶子看了看,萤火虫们好像全昏过去了。
还是有农药味的。
他抱着“玻璃灯笼”摇了摇,还是没有一只萤火虫出来。
他使劲地摇瓶子,还是没有萤火虫出来。
母亲让他别摇了。
他一句话也没说,胳膊酸痛酸痛,心里更疼。他好像听到母亲心里在说:“看啦,小糊涂虫就是小糊涂虫!竟然用农药瓶装萤火虫!”
可能他本来就是犟脾气,他在继续摇晃。“玻璃灯笼”随着他的摇晃,原来有的荧光慢慢暗淡了下来。
他的心也在一点点暗下去。
突然,有只黄背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在他们的眼前,他搞不清是他手中“玻璃灯笼”里出来的,还是刚刚从外面飞过来的。反正,这只黄背萤火虫实在太亮了,是他见过的最大最大的萤火虫,简直就像他们家里的一盏小月亮。
母亲也盯着这只萤火虫看。他不敢呼吸了。
萤火虫围着他转了一下,接着放过了他,飞向母亲那边……
过了一会,萤火虫落到母亲的头上了!
天啦,实在太神奇了。
这只萤火虫像是母亲头上的“银簪子”!
母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头上有“光”闪烁。母亲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银簪子”在闪烁。
他多想这只“银簪子”在母亲的头上多留一会儿,要不,就永远留在母亲的头上啊。
后来,这只美丽的“银簪子”还是飞走了。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很多虫子飞过去了,还会飞回来,就像他没有捉得住的萤火虫,就像母亲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唱过的童谣,至今还在他的记忆深处闪闪发亮。
现在他每年都会见到萤火虫的,每次见到萤火虫的时候,他就格外想念脾气暴躁说话很冲总是戗他的母亲。
“真像银簪子吗?你可不要哄我。”
过了会儿,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老子都没给我买过一个银簪子呢。”
棉铃虫啊钻心虫
很多道理,是长大之后才明白的:人怕钻心虫,农作物也怕钻心虫。
有了钻心虫的芦苇,风一吹,芦苇就断了。
有了钻心虫,稻穗都灌不了浆。
有了钻心虫,向日葵和玉米就不要想收获了。
所以啊,最坏的虫子,不是蚊子,也不是跳蚤,而是最阴险最狡猾的钻心虫。
棉铃虫,是所有钻心虫中最最狡猾的钻心虫。
它咬过了棉花花蕾,棉花的蕾苞两三天后就掉落。已经结成的棉花青桃,只要被它咬过了,剩余部分纤维很快化成污水,眼睁睁的,那些棉花青桃变成了烂铃。
好不容易长成的青桃啊。
心疼。
哭。
都来不及。
有关棉铃虫这种钻心虫,钻出来的,除了汗水淋淋的辛苦,除了扒不开胸口的心疼,还有像冒不出明火的浓烟一样呛人的暴躁脾气。
人的辛苦和人的暴躁脾气都像隐秘的曲线。
这隐秘的曲线像河流,有时候,它们是分开的。有时候,它们是重合的。一旦两条河流重合的话,平时的小河流就变成了大河流,汹涌的,刹不住脚的,浪花拍打上来,每个人的嘴巴里鼻子里全是浑浊的辛苦和暴躁脾气。
种棉花比种稻子赚钱,但也比种稻子辛苦。
本来在这个家里,脾气最大的是父亲。
种棉花的那个夏天,母亲发的脾气比父亲大多了,几乎和棉花田一样大。
种棉花的那个夏天,母亲发脾气的次数和棉铃虫一样多。
明明打过农药,但这些钻心虫还是很狡猾地躲在青桃里。
种棉花太麻烦了。
整枝。打杈。打农药。
农药又奈何不了它,钻到心里的虫子,它们都在花蕾或棉铃里很安全地睡大觉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同归于尽。
钻心虫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钻在里面睡觉。那些钻心虫的幼虫们,在每天早晨露水干前(狡猾的它们竟知道早晚又有露水,不利于喷农药)会爬到叶面静伏。这是人工捕捉棉铃虫的唯一时段。
他看到了那些棉铃虫咬过的蕾苞掉在地上。
那些棉铃虫钻过的棉花青桃还没有掉在地上,但肯定会掉在地上的。
心疼。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一片棉叶一片棉叶,正面搜查,反面搜查。
搜查到小棉铃虫,他就学母亲的样子,摘下它待过的棉叶,使劲一裹,再用力一捏,棉铃虫就在叶子中爆炸了。
他的速度没母亲快,力气更小,遇到稍大一点的棉铃虫,即使叶子裹住了,也是捏不死的。母亲就让他将裹住棉铃虫的叶子,用力向相反的方向一撕。
母亲的力气很大,只一下,叶子带棉铃虫就撕成两半了。
最肥的棉铃虫是蜷伏在棉桃里面的。胖成了黄虫子,这是要变蛾子的棉铃虫。变成蛾子就要产卵了,等于是坏蛋妈妈了,母亲让他直接按住它的胖头,把它的胖头生生扭断。
不能让它活。
它也活不了。
上午就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啊。
时间那么短,棉花那么多。
但种棉花比种稻赚钱啊。这无边无际的棉花大海里,有成群结队的棉铃虫在游泳。
他说他腰疼。
母亲说小孩没有腰。
为什么小孩子没有腰,大人才有腰呢?
母亲的话真的有用。
他的腰真的不见了,疼也不见了。
母亲的腰疼了起来。太阳升到半空,母亲和他浮出棉花田的海面呼吸。母亲全身潮湿,“疼”让她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母亲疼成了驼背老人样,弯着身子回到家里,喝点凉下来的稀饭,然后趴在竹床上,用拳头反敲打自己。
听到母亲在哼叫,他会剥开一段麦秸秆,在母亲背中央抹,使劲抹。
一段麦秸秆变软了,赶紧换上另一段。
母亲说好些了,但看到母亲紧皱的眉头,知道她还是很疼。
他要求母亲打他一下,这样解疼。
“打你就不疼了?!”母亲说,“打了你我腰更疼!”
“疼”让母亲的嗓音都变掉了。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从桌边站起来,没注意到父亲的腿,他的小腿就被父亲的大腿拦了一下,飞了出去。
他手中的碗比他飞得更远,同时飞得更远的还有半碗稀饭。
父亲就踢了过来。
他捂着被踢疼的屁股就去找碗,碗没有破,他又去找扫帚和畚箕。
当他还没把扫帚和畚箕拿到屋里的时候,家里的战争就爆发了。
刚刚还喊腰疼的母亲竟然扑向了父亲。
父亲东躲西闪,似乎根本不是母亲的对手。
母亲的腰好像不疼了。
这是一个在无声中打斗的夜晚,是一个遍地狼藉的夜晚,也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夜晚。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很多棉铃虫全爬到了他的身上,往他哆嗦不已的身体上爬,全钻到他的心里了。
......
他现在会趁着有月亮的晚上出去弄。
有次回来,他的脸上多了几道新鲜的伤疤,母亲问怎么回事,他说是桑树的枝头回弹过来弄出来的伤疤。
很多时候,采摘回来,只是在水缸里舀上一葫芦水,咕噜咕噜喝下去,就迫不及待地把桑叶扔给“宝宝”们了。
他根本管不得自己肚子饿了。
他说看“宝宝”们吃桑叶口粮,看着看着就看饱了。
“宝宝”们的胃口实在太好了,桑叶丢下去,不管这是桑叶口粮还是桑叶被子。它们吃得理直气壮,吃得心安理得,一会儿,桑叶就被啃出了大缺口,再过一会儿,一片桑叶就剩下了空叶脉了。
桑叶的营养都到了“宝宝”们的肚子里了。
“宝宝”们在一伸一缩“打眠”蜕皮的时候,他特别担心“宝宝”们的力气。
对于有力气不大“蜕”不了的“宝宝”们,他会心疼半天。
“当家方知柴米贵,养儿才知报母恩。”
他有了做母亲做父亲的那种感觉。
“宝宝”们有了两寸多长的时候,父亲准备给“宝宝”们的“蚕山”了:草蜈蚣。
父亲向六指爷家借来了铡刀,从草垛上抽出去年秋天的糯米稻草。
这批糯米稻草是特地“藏”在草垛中间的,去年下了几场雪,糯米稻草还像去年那样新,那样有淡淡的糯米稻草的香味。
父亲是庄上堆草垛的高手,也是扎“草蜈蚣”的高手。
用铡刀把稻草们的头尾铡掉,留下中间一段,这将是“草蜈蚣”的爪子。
父亲大约估算了一下,编了两条长长的“草蜈蚣”。准备结茧的“宝宝”们将睡在“草蜈蚣”的很多草胳肢窝里结茧。
看着家里多出来的两条“草蜈蚣”,再看着依旧没心没肺在吃桑叶的“宝宝”们,他心中酸酸的。
母亲说,过不了多久,“宝宝”们就不再吃桑叶了。
那些秃了好多天的桑树们就可以好好长桑叶了。
“宝宝”们越来越胖了,一胖起来就懒,明明是那么鲜嫩的桑叶,它们尝了几口就不再吃了。
蚕宝宝真的快上“山”了!
他心里还是酸酸的。
准备上“山”的“宝宝”们是有信号的。
“马头”高高弓起,腹部颜色从白色变成黄色,然后慢慢透明起来。
母亲在两张筛子和圆柳匾里,找出头部弓起的“宝宝”们,小心地提起来,对着亮光照一下,如果腹部已完全透明了的,就把它捉到草蜈蚣的胳肢窝里。
这叫做“捉亮蚕”。
“宝宝”们几乎是同一批变“亮”的。
亮得他眼花缭乱,母亲和他手脚不停,花了两个晚上,才完成了“捉亮蚕”的工作。
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宝宝”们都安睡在草蜈蚣的胳肢窝里了。
夜里,他睡不着。
眼泪流一脸。
抹了一脸,又一脸。
失去了“宝宝”吃桑叶的声音,家里静得很。
父亲和母亲在轻声说话,好像是在说某人的坏话呢。
…………
“这个老三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摆脸色。脾气变怪了,不喜欢叫人。”
“采摘桑叶累了,喜欢甩脸色。”
“没养蚕宝宝的时候,脾气还没有大起来。”
“现在他的脾气大得很呢。”
“也回嘴了,喉咙特别大。”
“不能批评,会一蹦三尺高——地球背面的美国人都听到了。”
“鞋子不提来走路,学做二流子,鞋子磨坏了,吃鞋子。”
“裤子屁股后面老磨出洞,吃裤子。”
“这个老三像癞蛤蟆,嘴大喉咙小。”
“看看看,你们家老三把被子都哭潮了。被子哭湿了谁洗?还费肥皂呢。”
“这么热的天裹被子,他难道也要上草蜈蚣吐丝吗?”
“他从小就喜欢裹被子睡,还不让人碰他呢。”
………………
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任凭父亲和母亲开他的批斗会,眼泪又咕噜咕噜流了出来。
后来他睡着了,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这个长长的梦里,他不停地飞,从这棵桑树的枝头,飞跃到另一棵桑树的枝头上,一直飞跃到平原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