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于此
赵广超老师的《不只中国木建筑》在中华书局重版,承赵老师嘱咐,让我为重版写一点话。
我认识赵老师十四年了。当年,美术馆东街的三联书店,二层东墙有一排书柜,是一些比较少见的艺术类图书,不仅比较少见,三联书店进的数量也很少,常常是,看上的书,尽管脏了旧了,也不会再有第二本,买就买,也不会像小摊上可以要求打个折扣。
《不只中国木建筑》就是在这里遇见的,是2001年上海科技出版社的简体字本。
说一句题外话,至今,以编辑的身份,还是不能不称赞上海科技出版社的眼光与决断力,先后买进了香港数家出版机构的优质图书的简体字版权,其中最为风行的要数故宫博物院与香港商务印书馆合作的大型丛书——《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即大家口中简称的“六十卷”)。回到题内,如果没有这本简体字版的《不只中国木建筑》,也许就不会由我为赵老师写这些话。
白色的封皮有点脏,还有一处小的开裂。只有一本。这大概是2002年的事。从读者角度说,就算认识这位作者了。
这是一本原来没有过的书,是知识性的,也是艺术性的,但与向来读到的知识性或艺术性的书都不同,作者的讲述没有学院的腔调,没有勉强的抒情,也没有做作的小儿语。知识点多,而具发散性,语言平实,而饱含诗意。
譬如——
在家外月亮总是在照着别人,院子里看到的月亮可像自己家人一样,院子其实就是将天地划了一块放在家里,一个可以让树木从家里向天空生长的房间。
中国人用木头造出纸张,用木头刻字制版,然后在木头搭建的空间里,一并写下整个建筑和工艺发展史。
《康熙字典》里“木”部的字有1413个,其中就有超过400个是与建筑有关。“栖”身怎可以不从“木”开始。悠悠乎“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2004年,由香港文物基金会资助的建福宫复建工程接近尾声,受基金会的工程监理邱筱铭邀请去参观,说起她正在筹划做一本介绍复建过程的书,内容是关于复建过程的介绍,读者的定位首先是基金会的出资者,其次是有意愿了解却基本无所知的人,究竟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讲这件事,才能使读的人对工程有所了解,并进而体验到中国建筑源自天然、超乎天然的特质。因为我是编辑,想听我的意见,我脱口而出的话是,你要找一个叫赵广超的人来帮你做这事,应该就是你想要达到的效果。他是香港理工大学的老师。邱筱铭含笑问,你认识他吗?我说,我是从书上认识的。筱铭哈哈大笑,说,他下个月会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说着话,给我看一张建福宫图,画风熟悉。说,已经开始请赵老师画一些实验性的小品,目前在征求意见中。
下一个月,仍然在这间办公室,见到了赵老师,真认识了。那一天,我们谈了很多。谈到我的父亲朱家溍先生,赵老师深以为憾的是,自己来晚了,没有见到一直想要见和认识的人。但他的一句话,“朱先生的文字不骄傲” 令我至今难忘。这个感觉,许多人都有,但赵老师能说出来,是因为他自己的行文也秉承着这样的自律,我以为。
认识赵老师之前,从未体验过那句老北京的歇后语,“茶壶煮饺子——肚里有数”。所以与赵老师谈话是一件痛快的事,这么说的原因首先是赵老师广东口音极重,而偏又是个内心无比丰富,联想特别迅疾的人,于是他被自己的念头拥塞着,难以择言,更难以在唇舌间转化成国语发音,说着说着话,竟难免气促起来。与他对话的人也会觉得吃力,所以会“痛”。
但赵老师对历史、文学、艺术始终存着一种儿童般的天然渴求,又不在意求知的方式,无论电影、戏剧、曲艺种种,对艺术形式都不抱高低之见。因此,交流中,非常容易彼此会意与契合。所以是 “快”。
而他最注重的,还是自己的亲身体验,用双脚,去到各处,用双眼,观察各处,用心体会其中或明显或隐晦的关联。
在带领学生熟悉紫禁城的一年时间中,要求学生的也是同样。在宫殿外面的各个位置,站着,不许随意走动,用身体去感觉太阳在四季中不同的光线与温度,要求的用意即是让学生动笔勾画之前,建立与古人相通的来自肌肤的真实感。唯有如此,才能在创作中逐渐学会直白并有自然趣味的语言,无论造型的,还是表意的。唯有如此,才能在文字的表述上自然,明了,让每一个认识字的人都能理解自己希望传达的意思,才能把故事讲好而“不骄傲”。
认识了赵老师,让人不觉记起古人的话,“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字典上解释“讷”是,不擅长说话,语言迟钝。“敏”则是迅速,灵活。真就是说的赵老师。
对于一个心里装满了故事要讲的人,木建筑之下是一个家,家里有不止一个人,人之间的关系,家事与家世,既琐细又长久。
木头之外当然是有着另外的故事。
哪里止于木建筑呢。
朱传荣 2017年3月
(朱传荣,朱家溍之女,故宫《紫禁城》杂志编辑)
前 言
神学家告诉我们,世界本来完美无瑕,无忧无虑。
问题是人类的历史却是在“桃花源”以外开始的。
据说亚当和夏娃因为偷吃了一个苹果,结果失去了一个乐园。当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倾盆大雨。亚当唯有半投降、半遮挡地用双手覆盖着自己。夏娃默默依偎在丈夫怀里,两口子一个哆嗦颤抖,一个默默扶持,在风雨飘摇中患难与共地组成人类第一个建筑的结构—覆盖与支撑。
这是在15世纪时流行于西方建筑界的有趣寓言,看来亚当和夏娃只要吵吵嘴,这个用身体搭建的结构大概便要解体了。
真实的故事则是人类的祖先在草昧荒原里浪荡了不知多少世代,过着整天跟着可以吃的动物到处跑(狩猎),然后又被吃我们的动物到处追赶(被狩猎)的生活,直至从颠沛流离中停下来,找到一块合适的土地,从被动的采集生活,进而改为生产(畜牧、耕种和囤积)的新生活模式。
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从流窜到安顿下来至少要懂得在覆盖与支撑之外加上安全措施—“围拢的结构”。
换言之,便是顶盖、柱子再加上墙壁。
这时候大约是公元前四五千年,每一个民族的祖先都先后从这几个基本概念出发,开始不同的建筑实验。
我们的祖先攀到树上、躲进山洞;地势低的把窝棚架高,地势高的将洞穴下掘,利用浅穴堆土,支架遮闭的原始土木工程搭建住所,除了要躲避野兽洪水之外,每个民族的祖先所盼望的显然不仅是一栋房屋(house),而是一个家(home)。
用现在的说法——家是房屋的内容,房屋便是家的包装。
一般人的家包装成一般的房屋,非一般人的家包装成非一般的宫殿或监狱,超人的家包装成庙宇或教堂,死人的家包装成陵墓。
各师各法,中国人用“土木”工程来表达建设的概念,西方人则利用石头来堆出他们的家园。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曾经用“一部用石头写成的历史”来推许西方的建筑发展。文章有价,这句话几乎成为谈论西方建筑的必备“热句”。
其实,雨果的话应该是“很多个用石头写成的不同故事”才对。通篇尽是希腊式、罗马式、罗曼式、哥德式、巴洛克式……一直到现代“石破天惊”的摩天大厦式样,式式俱备。永恒的石头,奇怪地撰写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短暂风流。
从西方的建筑面貌开始去谈论中国的建筑,其实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然而却有着参考意义,毕竟这是东西方两个最大的建筑系统。
传统的中国建筑并没有西方建筑那种奇异的混乱,不过又有着“专家说它其实一直在变,我们看起来却一直都没有变”的茫然,尤其是每当我们看到有些电影,不论唐宋元明清的故事都仿佛是放在同一个布景前上演的时候。
造成“时常在变”和“时常都不变”的倾向十分复杂,天下并没有一条可以解释两个不同文化的建筑实验的公式,无论我们称之为民族性、风格或传统,总之,就是不同。
单是房屋的概念,就已经完全不同。
我们往往可以在西方的建筑上看到精美的雕刻,在中国的建筑上则可以在雕刻之外找到其他一切的工艺。一本中国建筑史,几乎就是整个工艺发展史。
原因尽在建材——木头。
在中国,但凡可以应用在木头上的技术,几乎都可以发生在建筑上。同样,建筑的种种技术都可以应用在其他木材工艺上。
在中国,房屋只是在结构及功能上扮演房屋时才叫做房屋,在其他场合,房屋可以是任何东西。小到可以坐在上面的桌椅,衣橱可以和一个房间一模一样,扛着走的房子叫做轿,马车本来就是一间安装上车轮的房间。
如果诺亚是中国人的话,就毋需焦急地等待上帝给他打造方舟的蓝图了,因为船只在中国本来就是浮在水上的房屋。
中国建筑往往只在实际营造工程上才成为独立的部门,在整个文化意义上却充满“无定形”的活泼性质,活泼到竟然令人觉得它“一点也不活泼”,只好推说是某些不认真的电影布景所惹出来的祸。
悠悠乎“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中国人在几千年来,一直利用远比石材脆弱得多的木头来支撑他们的家园,木头的背后当然是有着另外的故事。
非同小可的木建筑。
赵广超
1999年9月
wen 2018-05-19
简单易懂的入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