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石街上,一个男人正在卷烟叶。他站在一辆绿色的三轮摩托车旁。这只巨大的甲壳虫是他寂寞的伴侣。男人跟他的机车站在一起。远远地,我认得出他的姿势,吉尔也是这样卷烟叶的。他把一小撮烟叶捧在手心,用手指将其碾碎,然后平铺在一张纸上,用舌尖舔一下有黏性的纸后迅速把烟叶卷起来。蜂蜜和干草的味道飘过来,我在车窗后也能闻到,男人离我有十几米远。我几乎可以听到烟叶的沙沙声,想象他那柔软的手指,男性化的姿势,歪着的脑袋。此刻弥漫着悬疑、仪式化和亲密的气息。他没有盯着重新启动的火车看。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旅行,身处西伯利亚的某地,醒过来却不知何处?一个男人在卷烟叶,虽然他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但我一直记得他。直到今天,我时不时会想起这个陌生人极为亲密却又简短的出场,还有其他以同样神秘的方式出现的人们,他们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他们是我这场流浪之旅沉默的见证人。
我生命中的这一刻,纠缠不清的某人、苍白无力的言语,以及过时的理论整日整夜地折磨着我。我对这一切毫无办法,时间想吞噬我,它正在吞噬我,至少在经历了所有希望不可避免的破灭之后我是这样觉得的。我们的青春被具有欺骗性的理论所蚕食,我不是唯一察觉到这点的。然而让我害怕的是另外几位朋友的感受,没有其他方法最后落个自我伤害的下场。我在一本关于这一理论过时的书里看到这样一句话:“人们不禁想问怎样才会把这一理论当真”。我怪罪作者做出如此残酷的假设。这个梦幻的世界,这个美丽的乌托邦:做自己,一个完整的自己,同时改变整个世界,难道不是孩子气的行为吗?作为立志要去东方和其他地方流浪的孤儿继承者,我们的某些前辈装作不知道实情,书上这句话有安慰到我们吗?吉尔,他不想跟生活中既定的意义妥协,即建造一个所谓完美的世界。他一拍脑袋跑去贝加尔湖边生活,跟当地人一起演话剧,上演万比罗夫的剧本,万比罗夫一生的事业正好就在伊尔库茨克市。他的这个选择让我不安,但我明白他在那一刻是多么得绝望。实在没必要挽留他,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都留不住他。最初六个月,他经常写信,讲述他去湖边钓鱼,给孩子们做风筝。之后,毫无音讯。
好几个星期没有回音后,我决定踏上同一趟旅程,坐上同一辆火车。虽然我们的生活轨迹不同,但我们经常分享生活细节。一想到他可能陷入某种危险之中,我就莫名的恐慌。站在机车旁边的男子也许就是个讯号,我正在靠近吉尔。这些熟悉的姿势就是证据,我需要证据说服自己。我这次出发也是毫无预示,我只通知了我工作的杂志社还有我的邻居老妇人,她坐在走廊尽头的沙发里。我在等待茶水的时候闲着无聊,走来走去,想起了这位老妇人。同样破旧的地毯,同样破损的窗帘,我确信就是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她。除了接待几个工作上的访客,她平日一个人住在一间大门紧闭且幽静的公寓里,精神状态恍惚。每周两次,我会下楼来给她朗诵,给她讲述那些有勇有谋、机智灵敏的女性们的一生,虽然她们的命运往往比较悲惨,但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尽管我的朗诵让她昏昏欲睡,但这些不寻常的故事吸引了她的注意,以至于她会把自己当成玛丽昂•杜福埃,奥兰普•德古热,蜜列娜•洁森斯卡,甚至是女性摄影师安妮塔•康迪,她一生都在追寻自己的事业。这些故事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她终于站起身来,向世界宣战,走上冒险之旅。跟我手挽手走下楼梯,去对面的咖啡馆喝一杯,然后回到楼上,兴奋过头的她倒在红沙发上。火车的走道里,几个孩子们盯着我,逼着我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俄语单词,我一开口他们就哈哈大笑。我想象自己坐在靠垫上,那扇永不打开的窗户后面是喧哗的巴黎露台。我在想她无聊的时候,是否可以凭一己之力回忆起我们的朋友蜜列娜。尤其后者是她的最爱。她在如此动荡的生活中迷失了自我,不知道要经过哪条河才能准时赴约,这是她最爱做的事儿。她的寡居是我们关系的纽带,这份因为邻里关系而亲密起来的联系逐渐变得重要起来,我甚至想知道是什么促使我去敲她的门。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组成了这次让我害怕的旅行的一部分,不知道目的地,甚至是一个前途未明的目的地,就像是路力•布易达的《末日火车》一样。我已经在途中发现了好几个废弃的火车站,年迈的阿尔达别夫在哀鸣着寂寞,他说出了这场单程旅途所隐含的意义,“秘密,总是男人们不知道的”。
然后我想起了吉尔,想象他做的风筝像以前的枪旗一样飞舞,又似忧伤的大鸟在湖面盘旋。我想起了我们以前做爱的时光,那时候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美好的生活,而之后的这些年却触及不到,仿佛蒸发掉似的。
我知道真正的旅行开始于归来之后,它会淹没那之后的日子,给它一份延长的时间和距离感。画面层层叠叠,炼金术的秘密让我们的影子看起来比本体还真实。这就是旅行的真相。然而,最难的是在不明去路的时候起身,可惜我只是在回来之后才知道我也无法幸免于此,我与塞纳河畔还有一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