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怀念王世襄先生
范遥青
五年前,王世襄先生走了,从此学术界失去一位博学长者,文博界失去一位鸿儒巨擘,留青竹刻界痛失一位艺术指导,而我则永远失去了此生最为重要的良师益友。
王世襄先生,当代著名学者、文博大家,因喜爱民间玩俗,被人们尊奉为“京城第一玩家”。其实王先生绝不仅仅耽于清玩,他处处留心,最终将这些包括家具、漆艺、竹刻、葫芦器、鸽子、蟋蟀、厨艺等民俗俚趣变成了一本本学术专著。其中若说到我与王世襄先生的结缘,还是因为我从小就喜爱的常州留青竹刻。
竹刻盛行于明清,到清末开始衰落,几至绝响。竹刻比起玉雕、牙雕、木雕、石雕来要不景气得多,竹刻专家寥寥可数。像王世襄、叶义、李一氓先生这样关心竹刻的有心人很少。
“文革”后,常州还有几位竹人在坚持搞竹刻,互不相识,各自都在苦苦探索。白士风先生竹刻成就最高,竹刻采取多用竹肌、少留青筠以生阴阳浓淡、晕退变化的技法。在常州结识名画家的机会少,幸有画家丁竹喜爱竹刻艺术,毅然专事替白先生设计竹刻画稿,他们之间画刻结合得很好,现在白老作品为世人所重,这里不得不说一句,作为画家的丁竹,一生为竹人画稿,为竹刻艺术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其画稿也得到王老的赞赏,认为他的白描水平很高。白先生用留青技法刻毛主席诗词手迹配成镜框挂屏,打破竹刻不能做大件的夙论。为了寻找从事竹刻的人才资源,20世纪70年代王世襄先生亲
自到常州来,由陈晶先生陪同寻访苦苦支撑的竹刻艺人,并请陈先生“诸多劳神,祈念为竹刻人服务”。次日王老约白士风同往参观苏州博物馆收藏的竹刻类器物及精美犀角刻件,还多次写信、赠诗,贴心的关切,对他日后的竹刻事业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
白老逝世后,王老很是伤感,写了“白士风竹刻集”的书面封签,希望遗作出版寄给他一本,但这是一个永远的痛了。
徐秉方先生从父徐素白先生学艺,徐素白先生是一代竹刻大师,所以徐秉方的起点很高,王世襄爱才,多次给他写信,探讨竹刻艺术,请启功、赵朴初、黄苗子等先生为他题字,王老题诗“变幻无如岭上云,从来执笔写难真。如今不复抛心力,且画源头洗眼人”。王老曾说,留青,秉方刻得最好。现今他已成为留青竹刻的领军人物。
说到我与王世襄先生的结缘,还要感谢香港的著名竹刻收藏家、鉴赏家叶义先生从中牵线,王世襄先生认为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直在坚持这门濒临灭绝的艺术实属不易,之后王先生便以老师之职对我的竹刻进行全方位的指导。记得20世纪80年代,我到北京拜访王世襄先生,他把自己的藏品悉数拿出来给我观赏,次日又陪我到故宫博物院,由杨新副院长、刘静拿出两大筐竹箱里的藏品,带了白手套,任我尽兴观摩学习。王
老特地拿了件陷地刻白菜笔筒说:“这个最好,可以向这方面发展,要有突破,有突破才会有创新。”那时候没有相机,只好硬记,菜心深达六七层,很不易记清层次,回来默写稿子,边画边刻边琢磨,渐渐地有了模样,这对我后来陷地刻艺术特色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还记得看了藏品后,王老又叮嘱我,一定要自己画自己刻,请画家画,要受制于人,陷地刻、浮雕、圆雕,画家是画不出来的,今后就只有靠你自己了。后来我就以陷地刻为主攻方向,历史上陷地刻只有荷花、白菜两种刻法,我在这个基础上新刻了百合花、令箭荷花、兰花等题材品种,并将留青与陷地刻结合,突出刻的味道,以少胜多,雕刻终究是雕刻(一味地刻画稿只能是工匠)。王老每每在我的刻件上题字,时间一长,作品把摩得红润可爱,看着这一件件同样浸润着王老心血的雕件,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感谢王老用心良苦的指导。
王老不仅在大陆著文宣传,还多次在港台讲学时宣传竹刻文化。香港的学者董桥先生对竹刻情有独钟,他很看重竹刻里面的文化含量,比如竹刻题材多取“东坡赏砚”“赤壁夜游”“羲之爱鹅”“二乔读书”“西厢记”等文典,很对文人胃口。就这样,在王世襄先生的介绍下,我与董桥先生多有来往,董先生收藏了不少我的竹刻作品,也曾多次撰写文章介绍留青竹刻艺术。
竹刻在工艺美术史上没有地位,历史上的竹刻作品多不署款。一件成功的作品,是作者殚精竭虑、精工细镂、心力交瘁之作,一器之作或数月乃至数年才能成功,还少人关注。为此,王老屡屡著文为竹刻呼吁,以前相关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不收竹刻文献,王老在编写《当代中国的工艺美术》和《当代中国工艺美术群星谱》等权威书刊时,曾有编委主张不把竹刻编选书中,认为“手艺人”“工匠”“皂隶之事”不能登大雅之堂。不管竹人对中华文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们的名字也难见经传,在中国工艺美术史、文化史上实是一个悲哀。历史原就不公,直到现在还是不够公道,而王老据理力争,一定要把常州四位竹人徐素白、徐秉方、白士风和我编进去,终为竹刻在艺术史上争了一席之地。
2008年常州竹刻成功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得知消息后,时已在病榻上的王老还专程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并对包括我在内的几位留青竹刻艺人念念不忘。一年后,王老永远地走了,但他留下了很多很多,包括即将刊行的这一百余封书信。说到我与王老的通信为何如此之多,这其中还有一个缘故,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常州话王老听不懂,电话交流很是不便,所以日积月累,王世襄先生不厌其烦地将他对我的教诲都化成了一封封长札短函。想念王老时,我就翻阅这些书信,因为这里有文化,有艺术,有王世襄先生数十年来对我的谆谆教导,更有他光风霁月的品格以及对常州竹刻艺术的源远影响。
如今王世襄先生馈赠我的这一百三十五封书信,将由北京青年学者荣宏君先生编成《竹墨留青》一书交付北京三联书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刊行。回想二十多年来王老对我的言传身教,不由感激至深。这些信中的文字俱是王老对留青竹刻的谆谆教诲,亦是先生生前馈赠于我的一部谈艺录,虽然这些书信的所有权属于我,但我认为王老的治学方法和美学思想应属于学界公有,先生生前亦应允在学术研究的范围内使用发表这些文
字。王老生前为竹刻事业的发展,不拘一格培养年青竹人,如今王老驾鹤道山,我想这部谈艺录的出版定能嘉惠学林,使更多的青年刻竹者得到一本珍贵的竹刻谈艺的教科书。
人们常说见信如晤,就让我们翻读这一页页尘封的信函来共同怀念王世襄先生吧!
3
1984年1月3日
遥青同志:
你好!知你进山去采竹,甚慰。陈晶同志来信,对你也很推崇,愿意给你帮忙。
寄上参考图片两张(三件)。一是田世光同志画的雉鸡丛篁,颇合古法,是从王若水(元画家王渊)及边景昭等画派中脱胎而来,我认为有临刻或部分吸收的价值。竹叶太繁,可以简化一些。雉尾看不太清,可以看真雉尾,至于羽毛等如何用留青来处理,要看你的运用和体会了。另一张(两件)是据印本复制,不太清楚,但也可看出一些。这两例都打破了臂搁的固定形制而有了变化。从此你可得到启发。左边一件不太成功,人物的形象也不够好,但告诉我们不妨大胆打破竹筒的形,你可举一反三。右边一件我认为很好,一块竹板变成两竿竹子,就把造型搞活了。其技法是竹叶、竹节、题字为留青,余为去青的竹地。你不妨仿制一块,并在此启发下,设计一些别的,如用两株梅花老本,两松老本等,可以有许多变化。你不妨试试看。
我的那本《竹刻艺术》准备再版重印(何时才能动手,现在还说不定),加进一些内容。我准备介绍两位初版没有提到的竹刻家。一是你,另一是贵州的刘万琪。希望你准备一些作品。如我短时期内没有时间把再版本准备好,也许先写一篇文章介绍你的作品。所以希望你准备一些作品。我这里尚有你的三块仕女臂搁和一块飞天。飞天我不想介绍,几时有便人可请他来取,给你带回去。三块仕女可能选用两块,或只用一块,因风格内容太相近。过去你寄来的迎秋,是野菊花和螳螂,已给了叶医生,我觉得那块很好,只是竹材不好。你是否能再刻一块寄给我。总之,我希望你搞几件题材、风格、技法不同的作品,这样介绍起来才有话可讲。
鸟笼做得如何了?有便人能否带给我看看?
祝
新年好,竹刻技艺猛进!
王世襄 84/1/3
此信及画图片收到后有何想法,盼来信告我为感。又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