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多的时候,牛虻回到琼玛家中,看见她和玛梯尼坐在露台上。从两人的神色来看,他们明显进行过激烈的争论。
“你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她抬头问道。
“是的。我还给你带了一些路费。马已经备好了,午夜一点在罗索桥的栅栏外等我。”
“那样不会太晚吗?你最好在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抵达圣罗伦梭。”
“快马加鞭,我能赶得到,我不希望离开这儿的时候有人注意到我的行踪。我不再回家了,门外有个密探盯梢,他还以为我待在家里呢。”
“你是怎么甩掉他的?”
“我从厨房的窗口跳进后花园,然后翻过邻家果园的院墙才跑出来,所以我来得晚了一点儿。我让马匹的主人待在书房里,整夜都点着灯。密探只要看见灯光和窗帷上的人影,就会心满意足了,没准他还以为我今晚在家写东西呢。”
“这么说,你去罗索桥之前会一直待在这儿啦?”
“对,我不想今晚在街上被人碰到。抽雪茄吗,玛梯尼?我想波拉夫人不介意我们抽烟吧。”
“我根本没有时间介意,我要下去和凯蒂一起准备晚餐了。”
琼玛走了之后,玛梯尼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牛虻抽着烟,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毛毛细雨。
“列瓦雷士!”玛梯尼走到牛虻跟前,视线却看向地面,“你到底想把她拖进什么事里面?”
牛虻把雪茄从嘴里拿了出来,吐出长长的烟圈。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他说,“没人逼她。”
“是,我知道。可是告诉我——”
“我会知无不言。”
“那好,对于山里那些事的详细情形我知之甚少,你是否要带她去参加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
“你要我讲实话吗?”
“是的。”
“那么——是吧。”
玛梯尼继续来回踱步。不一会儿,他又站住了。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自然可以选择不回答。可是,假如你回答的话,那么请你坦白地告诉我,你是否爱上了她?”
牛虻敲掉雪茄上的烟灰,然后继续抽烟。
“你选择不回答?”
“不,只是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为什么?天啊,伙计,难道你看不出原因吗?”
“啊!”牛虻放下雪茄,凝视玛梯尼良久,“不错,我爱上了她。可是,你不要以为我准备向她求爱,你更不必为此而焦虑。我只是准备……”他的声音在一阵微弱的喃喃低语中消失了。
“只是准备——”玛梯尼走近了一步。
“去送死。”
牛虻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目光冷淡而麻木。等到他又重新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呆板而毫无生气。
“我是丝毫希望也没有了,这事对大家都很危险,这一点她和我都清楚。但是那些走私贩子会竭尽全力保护她,使她不至于被捕。虽说那些人生性粗鲁,但都是好人。至于我呢,绞索早已套在我的脖子上了,一跨过边界线,我就亲自把绳套拉紧了。”
“列瓦雷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自然有危险,对你来说尤其如此。可是,你经常在边界上穿来穿去,而且每一次都成功了呀。”
“对,但这一次我会失败。”牛虻露出疲倦的笑容。
“听着,列瓦雷士,如果你有了这种预感,那就不适合去了。既然你怀抱着被捕的念头,那么你一定会被捕。要不我替你去吧?那里该做的所有实际工作,我都能胜任,你只需给你的伙伴写信说明——”
“叫你替我去送死吗?这可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主意。”
“噢,我不可能死的!他们都熟悉你,可是却不认识我。另外,即便我被捕了——”
玛梯尼打住话头,牛虻用探询的目光慢慢地打量他。
“她也不可能像想念你那样深深地想念我。”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另外,列瓦雷士,这是公事,我们应当用功利主义的观点看问题——为最多的人谋最大的利益。你的‘终极价值’——经济学家们不是经常这样说吗?——比我的要大。我尽管不够聪明,可还是能够看到这一点,你比我的作用大。我并不是说你比我更好,但你的确有更多的优点,你的死比我的死损失更大。”
从玛梯尼讲话的神态来看,他仿佛在股票交易所讨论股市行情。
“你听着,玛梯尼,咱俩都在讲废话!”
“你说的才是废话。”玛梯尼气愤地说。
“对,但你说的也是废话。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不要去做一份潇洒的自我牺牲了。如果死是我的本分,我就应该去尽这个本分。”
“照你的意思,如果我的本分是苟活下去,那我就应当苟活下去啦。列瓦雷士,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对。”牛虻干脆利索地承认,“我从前一直都很幸运。”
他们沉默地吸烟,过了几分钟开始讨论具体的工作细节。琼玛上楼来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他们刚才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吃完饭后,他们坐下来商量计划,而且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到了十一点,玛梯尼起身拿起他的帽子。
“我回家取我那件骑马斗篷,列瓦雷士。我想,你穿上斗篷就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了。另外,我还得去侦察一下,确定我们动身时附近没有密探。”
“你要把我送到关卡那儿吗?”
“对,如果有人跟着你,四只眼睛要比两只眼睛安全。我十二点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琼玛,我最好拿上钥匙,免得门铃响时把别人吵醒。”
当玛梯尼伸手接过钥匙的时候,琼玛抬头望着他的脸。她明白他找了一个借口,以便让她能和牛虻单独待一会儿。
“你我明天接着谈,”她说,“早上等我收拾好之后,我们还有时间。”
“当然!时间很充裕。我还想问你两三个小问题,列瓦雷士,不过我们能在去关卡的路上再谈。琼玛,你最好让凯蒂去睡觉吧。你们俩尽可能轻点儿。那么我们十二点再见喽。”
他笑吟吟地走了出去,随手“砰”的一声关上门,以便让邻居知道波拉夫人送客了。
琼玛到厨房和凯蒂道了声晚安,随后用托盘端着咖啡走了回来。
“你想要躺一会儿吗?”她说,“后半夜你可就睡不成了。”
“噢,亲爱的,不!到了圣罗伦梭,在那些人为我准备装束时,我还可以打个盹儿。”
“好的,那喝点儿咖啡吧。等等,我去拿一些饼干过来。”
当琼玛在食品橱前跪下的时候,牛虻突然出现在她的肩膀上方:“你在里头都放了什么呀?巧克力和英国太妃糖!这都是国王才配享用的奢侈品啊!”
听到他那热情的语调,她笑眯眯地抬起头:“你喜欢吃糖果吗?这些糖果是我给西萨尔准备的。他呀,简直就像个小孩子,无论什么样的糖果都爱吃。”
“真……真……真的吗?你明天为他再弄一些吧,这些让我拿走吧!不,让我把太妃糖装……装进我的口袋,它会宽慰我,让我想起失去的快乐生活。我真希望,上绞刑台的那一天,他们能给我一些太妃糖。”
“啊,让我找一个纸盒子把糖装进去吧,不然你的口袋会变得黏糊糊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进去吗?”
“不,我现在就要吃巧克力,跟你一起吃。”
“可是我不喜爱巧克力呀。你过来,像个理性的人那样坐下来。在你或我被杀之前,我们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安安静静地谈一谈了,而且——”
“她不喜爱巧克力!”他幽幽地说道,“那我就得自己吃了!这多像绞刑吏在行刑前给罪犯吃的晚餐呀,是吗?看来今天晚上你要满足一下我的古怪念头了。请你坐在安乐椅上,然后我再躺在这儿,好好享受一下。”
他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仰望着她的面容。
“你的脸色真苍白!”他说,“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吃巧克力,而且你把生活看得太悲惨了。”
“你难道不能认真五分钟吗?这真是一个生与死的问题啊。”
“认真两分钟也不行,亲爱的,生与死都不值得认真。”
这时,他已经握住了她的双手:“表情别这么肃穆,再这样下去,你会让我哭出来的。我真的希望你再次微笑,你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欢喜。亲爱的!我们一起吃饼干吧,就像两个乖孩子一样,不会为了吃多吃少而吵架——因为明天我们就要死了。”
他从盘中拿过一块甜饼,小心地分成两半:“这是一种圣餐,正如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教堂里吃的一样。对了,我们一定要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对,这就对了。”
她放下酒杯,几乎抽泣起来:“别这样!”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别作声!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如果我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另外那一个将会永远记住此时此刻的情景。我们会忘记在耳畔呼号的喧嚣与纷扰,我们会手挽手一同走进死亡的神秘殿堂,躺在罂粟花丛中间。别作声!我们会非常安详。”
他靠在她的膝上,她低头抚摩着他的黑发。时光就这样悄然逝去,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亲爱的,快到十二点了。”她终于说道,“我们仅有几分钟的时间了,玛梯尼马上就会回来。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他慢慢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头。
“我有一件事要说,”他用几乎难以听得见的声音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欲说又止,双手掩面。
“过了这么久,你终于决定大发慈悲了。”她低声说道。
“我这一生没有见到多少仁慈,我认为你不会在意……”
“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吧。”
见他没有说话,她便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你把实话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你想一想,如果你被杀死,而我却活着,那么我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肯定……”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如果我被杀死——你知道,在南美洲的时候——啊,玛梯尼来了!”
他猛然打住话头,朝房门的方向走去,玛梯尼正在门外的擦鞋垫上擦拭靴子。
“一分钟也不差,就像平常那样守时!你简直就是一座天文钟。这就是骑……骑……骑马斗篷吗?”
“是,还有两三样其他的东西。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好不容易才没让它们淋湿。我想,你骑马跑这一趟肯定很不舒服。”
“噢,那不要紧,街上没有密探吧?”
“没了。看起来,密探们都回家钻被窝了。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点儿都不奇怪,不是吗?那是咖啡吗,琼玛?他得喝点儿热乎乎的东西,不然出去淋雨会受凉的。”
“咖啡很浓,我去煮些牛奶。”
她走进厨房,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失声痛哭起来。等她端着牛奶回来的时候,牛虻已经将斗篷穿在身上,正准备将玛梯尼带来的那副皮绑腿系在身上。他站着喝了一杯咖啡,拿起那顶骑马戴的宽边帽。
“我们该出发了,玛梯尼。首先我们要兜几个圈子,然后再去关卡。再见,夫人,感谢你的礼物。那么,星期五我在福列等你,除非有什么意外。等等,这……这是地址。”
他从袖珍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地址我已经有了。”她的语调机械而平静。
“有……有了吗?还是拿着吧。走吧,玛梯尼。嘘——嘘——嘘!不要让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把纸条塞进她的手里。
他们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当门“咔嗒”一声关上时,琼玛回到房里,无精打采地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地址下面是几个小字:
到了那边,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