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40多年的时间内,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种特点为高敏感、情绪麻木、不断闪回的疾病,下文简称PTSD)已经遍及我们文化的每一个角落。几千年来,有种疾病从未受到承认,直到1970年11月,几个愤愤不平的越战老兵“强暴”了位于曼哈顿市中心的反战小组办公室。这种疾病才进入公众视野,遍布全球各个国家,成为了一位医学人类学家口中的“世界精神病”。有种痛苦在人类历史多数时候都无人所知,这就是PTSD,而如今它却变成了美国最普遍的精神疾病。据最新估计,约八成美国人(280万人)会在生活的某个方面遭受PTSD之苦。较之世界上其他任何组织,美国退伍军人管理局(Veterans Administration,下文简称VA)每年都要花费更多资金在PTSD的研究和治疗上,根据这个机构的研究,不论何时服役,PTSD都是美军老兵中头号健康问题。2012年,联邦政府花费了30亿美金,用于老兵的PTSD治疗,这笔钱还不包括每年花费给前服役人员,用于处理PTSD致残的数亿美元。
自“9.11事件”开始,公众对这种疾病的关注就来自纪念性事件。对某些国际救援专家而言,当战争或其他人为危机频上新闻时,PTSD已经代替饥荒,成了西方公共健康的关注点。PTSD是最新尚待认识的主要精神疾病之一。然而至今,PTSD进入公众词汇也只达到如此程度,即我们常常可以听到记者们描述道,整个世界都深受其害,并且长篇大论地写文章争论,蝙蝠侠是否也遭受其苦。有意向的消费者们如今可以上网,花上5.99美元网购一本叫作《PTSD》的纪念册,其中写道:不是所有的伤痛都能被看到。正如每一位创伤研究者们会告诉你的,PTSD如今遍地都是。
然而如同很多心理疾病一样,到底什么是PTSD,谁会罹患PTSD,什么又是最好的治疗方式,这些问题存在着广泛的争议。仍然有一少部分研究者们发声,声称PTSD是一种社会幻想,是越战时期的遗迹,是被一帮心怀善意但受误导的临床学家强加于整个社会的产物,且本质上而言,是鼓励人们去遭受创伤而造就的,这一命名本身就损害了他们的康复。PTSD生来就处于冲突之中,在其科学领域内,也同样由冲突所主宰。然而,那些遭遇强奸、战争、自然灾害、虐待(通常把这些当作导致PTSD的事件)的幸存者们,在事件发生之后所体验到的深刻甚至根本上的痛苦,却很少受到争议。这种痛苦如今已经广为人知,事实上,它已经转变了西方世界的道德指南,也改变了我们对“生而为人意味着什么,感到痛苦又意味着什么”的理解。
一位法国神经学家皮埃尔.让内(Pierre Janet)于1925年写道,他观察到对创伤事件的情绪反应可以非常强烈,以至于“产生分裂整个心理系统的效果”。他这部著作内容就是论述这种效果,以及这种效果带来的内部体验。很多年之后,PTSD不仅改变了人类理解丧失的方式,也基本上改变了人类理解自身的方式;我既对它作为一种心理状态感兴趣,也对它作为一种隐喻感兴趣。人们对恐怖事件如何做出反应,常常取决于一种复杂的社会、政治、技术力量环境。在人类历史的大多数时候,对创伤的解释都是艺术家、诗人、巫师们的专利。一个民族处理创伤的方式是其政治和语言的体现。在古希腊时代,就有一些由战争老兵所写并导演的戏剧作品上演,这些戏剧就是一种公开宣泄的方式。现今不论好坏,我们都仅能通过一组复杂、多少有点儿主观臆断的症状,如创伤后应激障碍来处理创伤和恐惧。古代,注意到创伤的古人却可以向史诗寻求答案,如《伊利亚特》(The Iliad)或《奥德赛》(The Odyssey)。如今,我们则要去查询最新版本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DSM)。仅仅这个事实就值得深入探讨:我们大多数人不再转头去寻求诗篇、家人或是那些抚慰遭受恐惧的神职人员的帮助,而是去寻求精神病学家的帮助。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
2011年之前,不论就我本人,还是一个一般性课题而言,我都从未严肃地考虑PTSD的问题。2007年,在完成伊拉克随军报导之后,带着一种与同胞之间强烈的疏离感,我回到了家乡。我刚下飞机,从我们这一代人印象中的那个大事件中撤离出来,我们异常惊讶地发现,没有一个回国的人有这种感觉,或者看起来对战争有很多思考。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中从东方归来的尼克.卡罗威(Nick Carraway )一样,我回到家乡,期待着这个世界“保持道德上标准立正姿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感到十分失望。这场战争已经改变了我,以某种方式扩展了我的认识,让我感到,历史似乎确是一种我生活中的有形力量。而且每当看到这平常的生活、平常的人们、人们习惯性的健忘,我都感到很紧张。我内心的作家偷偷地希望历史会重演,或许是发生某些越战时期的事件:人们在街上游行,学生在校园争论着战争的意义,战争以某种明显的形式让人们在家就能感受到,损失以物质的形式出现。
这场战争已经伤害了我。我也希望国家感受到这种伤痛。我身上的一部分需要看到,需要提醒自己,这场战争都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我闭上眼睛想象出来的。我想要知道,这些经历是有意义的,我所目睹的死亡真的事关紧要。然而,我所看到的却是,人们全然如往常一样,他们聊着工作,走去商场、体育馆、健康食品店,养生健体。我所看到的黄丝带几乎就像一场嘲讽,一种对我所目睹的恐惧的挑衅。
我很快意识到,谈论战争并非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而是以其自身的权利所进行的伤害。在那些关于阿拉伯的种族歧视言论骚扰我之前,在某人阻止我进行这样的解释之前,即战争为何只是与石油有关,以及真正重要的是发展替代能源以便我们能从中东脱身,我很少去描述我所见到的战争。不久之后,我就意识到,问题并不在于他们并不理解这场战争,而在于他们不愿意去理解它。我想说的不仅仅是对心灵平静的一种影响,这也是一种对此的有形威胁。比起量子物理学而言,美国人更难去处理这场战争的事实。这不仅是由于这场战争超出了他们的理解,也是因为这种不理解本身也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当我试图突破这重重不理解时,我遇到了更多疯言疯语。有时,当我有机会找到某个人谈起我在伊拉克的所见所闻时,他们就会移开视线,好像我有语言障碍似的。他们会时不时与我对视,这时我看到的那种眼神,就像二战时期一幅名画《凝视在千里之外》(Thousand Yard Stare)的镜像。关于美国人在二战中的无辜,相较于我所了解的那些,这种眼神告诉了我更多。我不只一次被问到是否在伊拉克杀过人。每当这时,我内心的疏离感就变得十分强烈,以至于我似乎都成为了它的光晕,这就像一位陌生人盯着你,告诉你有些地方出问题了。
有时当我想到这场战争,想到它是多么糟糕,它犯了多少幼稚的错误,当权者多么逃避责任,多少人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付出了生命,多少人为这帮官僚的自私付出了生命——想起只是由于时间空间的巧合而死得毫无意义的人们,我就开始浑身颤抖。在费卢杰(Fallujah)北部,我曾跟随过的一个小队失去了一名战士,他在深夜使用马桶时被杀害了。他走出去大便,不知从哪儿抛出的一枚迫击炮弹飞了过来,结束了他的生命。这个小队进驻这个区域才几天而已。一位本该回家、念书、结婚、贷款、养孩子的战友,你如何告诉他,他还活着只是因为没有在错误的时间使用马桶?当他认识到这个世界除了运气,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时候,你如何问心无愧?他余下的生命、他的梦想、他的计划、他对未来的理想,全都是某种飘渺无形、随时可能变化的运气的结果?当你见识过战争能给人类理性带来什么后果之后,你会问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理性到底处在什么位置?战争上的教训很明显:生而为人注定渺小、脆弱,并受制于运势的威力。
每一位老兵都深谙此道。
正是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我感到踏上飞机的路举步维艰;正是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我感到站在人群中无法自立;正是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我开车时感到难以驾驭。
“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个谜题。没人知道这场战争与什么有关,为什么他们身处于此,谁发动的这场战争,谁会取得胜利,战争可能会如何结束。到处都是秘密——灌木从中的饵雷、红土地底下的弹跳地雷。还有那些人们,那些沉默的大叔,那些眼神空洞的孩子,还有那些喋喋不休的老妇人。这些人想要什么?他们感觉怎样?” 提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在他的小说《湖畔迷网》(In the Lake of the Woods)中如此写道。这本书透过一位遭受创伤的老兵闪回的记忆,剖析了越战的余波。
而在另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身陷痛苦,我怀念战场,怀念海军陆战队将士,怀念那种刺激,怀念他们那些粗俗言辞之美,怀念巡逻期间偶尔发呆,怀念遭遇敌人时的酿跄,怀念那种感觉,即你身处在一个地方,在这里每一秒都可以决定你的生死,即使最细微的一个动作都可能意义重大,因为你知道这可能是你最后一个动作。然而,家乡的人们只是看着我,好像我出了什么问题,这种眼神让我觉得我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战争与家乡,这两个世界可以互相隔离起来,一者几乎完全忽略了另一者。这个事实肮脏到只有战争本身的肮脏能胜过它。这场战争一直以来都很艰难,但是能够活得比它久,似乎就会有意义。回到家之后,我感受到的是人们的麻木,他们对自己的漠然感到骄傲,这些似乎都消弱了那种意义,就感觉我的经历,仅仅只是一次背包客式的出国旅行。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如果从战场上回来的人里,没有一个对战争骂骂咧咧,那么这场战争真算得上是战争?很快,我决定去恨我曾经为之服务的这个国家:胖子、避难所以及那里多余的财产、包办一切的父母们、房地产中介们,这些人心胸狭隘、自以为是,除了自己的生活,几乎不管他人的死活。
事实上,每一位遭受创伤的幸存者,不论他们是否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当他们回归日常生活后,都会发觉一切都不同以往。人们的行为变得不同了。他们会感觉到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难以言传,好似从人群中被标记了出来,尽管他们并没有冒犯任何道德律令。事实上,我们在事件中无辜或共谋的程度几乎与这一点无关,就好像我们的幸运或简单命运就是身处险境。通常这种视角的改变可以用物理或空间的术语来表达,这就像蒸发的范围如此之广,以至于可以改变一个人在世界中的物质位置。一位英国一战老兵描述其战后生活好似生活在“心灵的囚牢”。艾莉丝.希柏德(Alice Sebold)的畅销回忆录《他们说,我是幸运的》(Lucky)描写了她在19岁所遭遇的暴力强奸带来的影响,她在这本书里谈到,她遭到强奸后不到一个小时,她看着大学同学们的脸,感觉自己“已经身处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物的另一边。对此,我自己也没有理解。”
这种创伤后明显的无归属感,感到“在事物的另一边”其实已经广为人知。研究部落社会的人类学家们将这种状态描述为一种“边缘态”,这个词来源于拉丁文,意为“阈限”。阿诺尔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00在其1908年写的著作《过渡礼仪》(Rites of Passage)中创造了这个术语,这部著作论述了她对非洲西南各部落的研究。正如范热内普所观察到的,这种边缘态由于其社会模糊性和冲突性,而被视为“危险”而“不稳定的”。它将一种悖论式的需求安置在了个体和社会之上。在部落社会中,这种边缘状态,比方说像青少年,会受到一些仪式的干预,这些仪式旨在“陪伴着人们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从一个宇宙或社会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婚礼、毕业礼、受戒礼、成人礼都是范热内普所说的过渡仪式的例子,这种仪式强烈而果断地打开了一个人的人生新阶段,这对社会来说是明确无误的。然而,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指出,现代社会没有这样的“整合仪式”来帮助人们从创伤的地狱过渡到日常的生活,他说道:“边缘态的人们,比如那些归乡的老兵,他们既没有活着,又没有死去,而是处在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
直到2009年夏天,离开萨蒂亚两年之后,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处在“事物的另一边”。当这块黑暗幕帘落到我头上时,我正在影院和女友看一部动作电影。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几分钟。我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正在影院大厅来回踱步,我头晕目眩,我看着人们的手,以确定他们什么都没拿。我的灵魂堕入了黑暗,但我的身体却回到了伊拉克。
我勉强回到影院,坐回到我女友身边。我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也发生同样的状况,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于电影。
“怎么了?”我问艾丽卡(Erica),她看起来和我一样迷惑。
“电影中出现了爆炸的情节。你就站起身来,跑出了影院。”
之后不久,我开始做爆炸的梦。有时是一些与萨蒂亚有关的爆炸;有时是一些无害的物品随机爆炸,比如一只苹果、一个垃圾桶、一份中餐外卖。慢慢地,我开始发觉,萨蒂亚正在渗入我当前的生活,即使渗入的方式带着些许伪装。就像爆炸的垃圾桶,我明白这与每周四早晨都会把我吵醒的噪音巨大的垃圾车有关。我做的那些关于萨蒂亚的梦都十分可怕,但是我有时候会将之视为一种事后总结,一种探索过去事件各种可能性的方式,以及一种思索,思索在那个中午,萨蒂亚的街上发生了什么,本可以发生什么。有时候,战车炮手会被炸得身首异处。有时候,旁边冒出来的一挺机枪会打得我们全军覆没。更常见的是,我曾待过的陆战队里有一位战友,在悍马车里,他总是坐在我身边,看着窗外,带着厌恶的表情摇摇头,或是对某次行动发发牢骚。
这些梦境总是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某些东西爆炸了,放出了一波黑色的冲击波,抹掉了一切事物,然后我心跳加速地醒了过来。我死了,这就是那种黑暗所意味着的。电影中的爆炸已经过去了,如同萨蒂亚的爆炸也已经过去,爆炸让我瞥见了自己的死亡。然而当一切还未走远之时,我的脑子就像是过载的输电网络,关掉了一切;一切都会走向黑暗,然后我会醒来。就像弗洛伊德在约一百年前所说的:我们自身的死亡是无法设想的。
看完电影四个月之后,我的无意识还像这样向我汇报。这种汇报虽不会每晚发生,但它出现得太频繁,以至于睡眠变成了一种折磨、一种不得不应付的事情,就像运动竞赛一样。准备上床就像是准备一次夜间巡逻。我会设好闹钟,拉上窗帘,关上并锁好屋子的每一扇门窗,然后再检查一遍,以确定屋内的每一条道都是通畅的,窗外的夜幕完全降临。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会依着我的心情服下安眠药,这药通常是处方药和非处方药的混合。然后我带上耳塞,盖上眼罩,祈祷我的心灵会在接下来八小时内保持安分。我的一部分会从中得到阴暗的快感,就好像被它纠缠多少是一种荣誉,好似战争如此深入地触动了我,以至于我得以进入心灵中那些最幽暗的房间。我的一部分会对这些梦感到羞耻,羞耻于我认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种陈词滥调:老兵总是谈着他的过去,甚至他的无意识每晚都要和那些过去求欢。
还有一些其他的征兆,暗示着我与世界的疏离。这些征兆通常发生在不确定或紧张的事情出现的时候,比方说当我在同一周收到三张贵得离谱的停车罚单时,当我乘坐的飞机经过科德角颠簸起来,当我吓得出一身冷汗时,当我发火(经常发生)之后看到艾丽卡一脸恐惧时。
战后几年中,艾丽卡和我都生活在一种战后的喜悦中,幸福地沉浸在我们爱情的时间胶囊里。在我最后一次去伊拉克之前,我们相遇了,当时我立马就被她的美丽、她的宽广心胸、她对生活的乐观、她的才情所吸引,这些特质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冷峻的侦探小说中走出来的一位女士。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就有了情感纽带,那纽带似乎超越了生活和事业的正常规则。回到她身边,我的生活似乎得到了某种意义,就好像这个世界履行了它的承诺。2007年那天,她来洛杉矶机场接我,我看到她站在行李领取处的门后面,气得满脸通红,抱怨着我让她受尽折磨。最后,她平静了下来,她用那标志性的“嘿,孩子!”来欢迎我,并疯狂地亲吻我。
女人常常在战后归来的戏剧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荷马的《奥德赛》中,奥德修斯(Odysseus)在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之后归来,当他回到伊萨卡岛(Ithaca)的家乡时,一切并没有结束,而是当他最终与妻子佩内洛普(Penelope)团聚时,一切才尘埃落定。男人若自行其是,则会变成情绪化的虚无主义者:野蛮、残酷、沉迷于死亡。回顾我从伊拉克回来后那段令人陶醉的时光,我把自己与艾丽卡重逢的岁月看作一段主要的经历,这段经历与战争同等重要,这段经历也是一场斗争,让我努力整合自身的两面——黑暗与光明,坚硬和柔软,战争所需的极度男性化的斯多葛主义与一种女性化的敏感。我时常赞叹艾丽卡外表的坚强,然而她的存在多少在我回来的几个月中软化了我的心灵,降低了我的戒心。我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就无法与他人相连,然而艾丽卡从一开始就一直陪伴着我。在我离开之前,她看过我为了几个月的战场生活所准备的装备。她读过我从费卢杰发来的令人紧张的邮件,听过我从巴格达打来的电话,我在电话里试图将每天的所见所闻与媒体的报道整合在一起。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不必告诉她我经历了什么,她就已经理解了。我们活过了战争,不论之后发生什么,都真的不过一场儿戏。
2010年,在假期开始之前,艾丽卡不见了。她的车已经开走了,电话也没有任何回音。两周之后,她在平安夜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跟我说,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厌倦了我的秘密,她之后会给我解释。“你已经逃离到了别处,我感觉不到你了。”奇怪的是,尽管这件事确实让人失望,但完全没有震惊到我。甚至当我最终意识到艾丽卡再也不会回来,我们之间那甜蜜的爱情故事已经结束时,我也没有哭。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哭泣。在这一系列的状况中,我的所作所为确实就像我一直所受到的训练一样:我已经麻木,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当我向朋友解释艾丽卡的离去时,他们惊得目瞪口呆。她就这么像吹灭蜡烛一样消失了?消失了两周?没留一句话?
这无疑是不公平的待遇。然而,我心中有些东西明白,艾丽卡一直都有能力处理这些事情。她在拉斯维加斯以打电话的方式出现,这一点完全就是她的作风。我一直都赞美她身上那种迷人的气质,因此我有什么必要感到惊讶呢?客观上而言,我很清楚,我已经见到了太多悲剧发生在太多人身上。因此当这样一位任性女人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要伤害我们,摧毁我们,将我们所有人撕成细微的碎片。我凭什么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我是什么人,可以认为自己能幸免?这就像出门走到雨里,还希望自己不湿身。
这件事一直以来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其他纠纷。我是一名作家,这种职业选择通常伴随的是安贫乐道,这也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了不少压力。不论写作还能有什么其他作用,它都把我带到了很多老兵最终走到的处境:内心的黑洞,其中唯一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回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不论多么深入、多么丰富,没有一种思想可以帮助你定位这个黑洞。从没有人说过,梦魇可以道出真相,甚至是部分的真相,尽管它的魅力让我们觉得它可以。
我现在明白了,艾丽卡只是没有准备好接受要到来的事物,即我那一切未经处理的恐惧所带来的绝对重量。我也没有准备好。有谁能准备好呢?死亡在我身边环绕得太久,以至于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去生活。这让我想起曾经听一位越战老兵说过的话:只是因为你身体的安全不代表你心灵的安定。战争已经改变了我,使我膨胀,然而这种膨胀却似乎打破了我与这个世界、我与艾丽卡的平衡。我恨她离开了我,但是我又能做什么?
感情关系的结束并不像是汽车抛锚。在日常生活中隐藏的那些能量猛烈地释放了出来,摧毁了我们每天所依靠的、精心构造的身体。艾丽卡走了之后,一切都变得更加艰难。我第一次感到,我是一个人去应付生命中的一切痛苦和未知。我的梦魇以及我对世界的不满加剧了一倍。偶尔在日落时分,我会听到穆斯林的晚祷,纵然我住的地方离清真寺有好几英里远。在伊拉克做记者时,我最大的恐惧一直都是担心遭到绑架、虐待。艾丽卡不在的日子里,这种对周围环境的担忧愈发强烈,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偏执:只要我离开家,就感觉被人跟踪了。
我那些想象病态得让人吃惊:灾难和丧失一直与我相伴。战争教会了我一些物理知识,而我的脑子却把这些知识转变成了一系列图像:在平静的住宅街区上发生的汽车爆炸,焊接在路灯上的简易爆炸装置(Improvised Explosive Device,IED),失去动力后坠向郊外峡谷的直升机。有时,我特别想知道战争在我身上残留了多少,我会自己做这种毁灭的白日梦。我会构想一个喧嚣的超市的场景,然后在其中加入一个简易爆炸装置,看着空气中突然爆裂的一个火球,把购物者们炸得支离破碎。不论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到大量缺胳膊少腿的伤者、陆战队员的遗骸以及我差点失去的肢体。不知为何,每当我看到完全正常的人们,我总是会想象他们的肢体被切断。一截手臂连着一半臀部变成了拉马迪(Ramadi)简易爆炸装置的纪念品,变成了那位机枪手的纪念品,我曾见到他在卡尔马(Karma)失去了一只手。一切都成了死亡之无限力量的残余。似乎我的思想还坚持认为,战争被带回到了家乡,而真正的和平只是荒谬、只是对贫乏的现实的侮辱。早晨常常都非常糟糕,我会突然醒来,想知道艾丽卡在哪儿,为什么总是有架直升机在我家上空盘旋。
曾经有段时间,我相信人们应该期待生活中有一定的痛苦。这种信念的基础在于一个想法,即只要你愿意,从战争中回来的人们基本都能从这个世界获得一种简单的幸福,一种和平福利。作为一个出入战区多年的前海军陆战队士兵,我觉得自己有权利得到这种和平福利。在我内心的审判室,我认定我已经受够了痛苦。与艾丽卡关系的结束打破了这种错觉。2010年冬天,在发现自己已经游手好闲了几个月之后,我决定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来理解我当前的遭遇,寻求一种解释,解释为何我好像完全无法控制我的记忆,为何我觉得生活无法前行,为何我无法睡觉,为何我总是发火。
回顾这段后伊拉克、后艾丽卡的生活,我想起海明威(Hemingway)早年写的一篇小故事《士兵之家》(Soldiers Home),故事中的一位一战老兵——我们只知道他叫克莱勃斯(Krebs),他站在父亲家的门廊前思索自己的困境。在故事最后,克莱勃斯对简单生活的渴望,从一种模糊的期待变成了某种咒印。“他不需要任何结果。他再也不需要任何结果。他只想毫无结果地活下去。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需要个姑娘。军队已经教会了他这一点。”我也像克莱勃斯一样想要一种更为简单的生活,他身上那种远离日常生活的奇怪之处,我发觉自己身上也有。从门廊里看着时间流逝,他思考着:“他喜欢对面沿街走过的姑娘们。他喜欢她们的容貌,那面孔比那些德国、法国姑娘漂亮多了。然而她们与他身处的不是同一个世界。”
突然而来的孤独,对身处世界的不确定,使我开始试探性、怀疑性地探索创伤后应激的概念,我首先是出于一种历史兴趣,之后更多出于一种个人需要。我真的已经遭受创伤了吗?我对这些事情简直一无所知。当然,我会有梦魇,会感觉被过去所纠缠,然而谁没有呢?PTSD?难道那些无家可归的越战老兵没有吗?我曾在多拉(Dora)和费卢杰待过一段时间,也曾遭遇过很多次爆炸和枪击,然而我知道,很多人见过的事情,比我所遭遇的要惨得多。然而我明白,创伤的欺骗性之一就在于,通常我们很容易发现某些人所经历的事情,比你所经历的甚至更加糟糕,因此你会忽视掉你自己的痛苦,以至于无谓地延长痛苦的过程。我们很容易找到一些可以放置在损失最惨位置上的人——大屠杀的幸存者、波斯尼亚难民、非洲童军,然而在最惨之下的那些人们呢?他们是谁?是谁决定的?这让我想起一位参加过海夫吉(Khafji)战役的老兵,他由于一次友军的失误射击失去了十一个战友。他曾对我说:“那很糟糕,但这并不像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或类似的战役。”
唯美的时光 2017-09-01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要经历长期的治疗才能走出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