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多钟,那边终于来人了,三男一女,脸上经过热汗的浸泡,泛着油光,表情浮在油面上,明显的戒备和不安,那个矮矬肥白的女人,脸色很不客气。
“总算把你们等来了。请坐。”小姨很礼貌,“等”字上用了重音,暗示对方,我们也等到极限了。为了这件事情,小姨专门从北京回来,其他人也请了假,几宿没睡。
昨晚,一家人又熬到半夜,时钟嘀嗒嘀嗒,让人焦躁,大姨父碾碎了烟头,说:“不能再这样等了,必须把那小子‘请’过来,这样,他的父母就会露面。”
“绑架他?会犯法的吧?”爸爸害怕,胆子比杏仁小。
“带上他的女朋友,认人,也认路,”大姨黑着眼圈,“很难说明天他还会不会在那儿上班。”
姐姐就是那小子的女朋友。此刻,姐姐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圣母一样端坐,两手放在大腿上,一语不发,看大家操心她的人生,以及胎儿,脸上平和安详,不时挪挪屁股,好像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
姐姐十八岁,在很差劲的大专学校里读书,学费是贷的,妈妈给别人擦地煮饭,爸爸做环保工人,使劲攒钱还款。大专学校离家近,坐火车三个小时,姐姐常回家,后来忙了起来,整整四个月见不到人影,放了暑假也不抵面,说是和那小子去长沙实习了。
但是没去几天,姐姐浑身挂满行李回来了。她脸上还是瘦,还是单纯幼稚,腰身却圆滚滚的,穿着宽大的衣裙,像只企鹅一步一挪。妈妈无比震惊,好像被电击了。妈妈知道怎么擦干净一扇玻璃窗,也有信心炒出好味道的菜,可面对姐姐暴胀的肚子,作为一个清洁工的脑子完全不够用。妈妈只好用老办法 — —哭,哭多了,满脸苦相便定了形。我们很快知道,去年冬天,半夜陪姐姐回来,躲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那小子,把姐姐弄成这样。
我们家五十平米,平常姐姐跟妈妈睡一床,我跟爸爸睡一床,姐姐上专科学校之后,我才有自己的空间,如果姐姐在家里生个孩子,婴儿啼哭,尿布奶瓶堆上我的书桌,我也甭想考什么重点高中了。
爸爸在阳台默默抽烟。
妈妈不停掉眼泪,“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家里知一声……”
“他说要生,那就生呗。”姐姐说。
“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要在娘家生孩子,我和你爸老脸往哪儿搁?”
“他们家房子更小……”
“你还没毕业,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又没有能力抚养孩子……”
姐姐不吭声,她不焦虑,生或者不生,都那么回事。
那小子家在矿区,两岁时父母离婚,他爸爸后来找了一个女人,一直同居。那一回,那小子待在网吧,姐姐早晨把他领回了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他,也是唯一一次。爸爸对他印象不好,说他抽烟嚼槟榔,流里流气,不诚实。爸爸一直对我们要求不高,只要像棵树,像朵花,老老实实的,安守本分就好。妈妈喜欢那小子,觉得他帅高,聪明,嘴巴甜蜜,比实际年龄成熟,挺谙事的。
我想那黑乎乎的矿区,煤尘覆盖花草树木,头发里、鼻孔里都是黑灰,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爸爸也这么认为,我们家虽穷,至少有好山好水,空气清新,但他一向服从妈妈,不喜欢那小子,不喜欢那地方,却无力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