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是栖居在色相世界里的一个人。
小野出身幽暗。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个私生子。从身穿简袖和服上学去的那天起,他就没让小伙伴们少欺负过,无论走到哪儿,还少不了会有狗冲着他狂吠不已。父亲早就没了。在外头受尽了别人冷眼的小野,无家可归,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仰承别人照应。
漂荡在幽暗河底的荇藻,自然不会知道白帆行驶的河岸边朗日高照的情景。它忽儿摆向这边,又忽儿倒向那边的,任随波浪的播弄,只要时相顺从而不忤逆,倒也相安无事。等到习以为常了,便不再对波浪心存芥蒂,也无暇寻思这波浪究竟属于何物,自然更不会去追究这波浪何以要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痛苦了。就算追究了,处境也还是好不了。惟有听命于命运的吩咐,“你就生长在这幽暗的地方吧!”于是便生长在了那幽暗的地方;“你就朝夕折腾着吧!”于是就在那儿折腾着——小野便是这河底的荇藻。
在京都,他得到了孤堂先生的照料。先生让他穿上了碎白花纹布的和服,每年替他支付二十圆的学费,还时常教他读书,让他学会了在祗园绕着樱树悠转,让他抬头瞻仰知恩院天皇亲笔题写的那块御匾时,心中领悟了这才叫高贵,还让他吃上了足够他份儿的饭菜。河底的荇藻,终于离开了泥土,浮出了水面。
东京这地方真够叫人头晕目眩的。一个人只需在明治时代呆上那么区区三天的,他的见闻就要比往昔元禄时代的百岁长寿者多出许多。别的地方的人走路,都是脚后跟着地地在那儿走,可东京人是踮起了脚尖走路的,他们拼命地赶路,侧着身子赶路,性急的还会一头飞撞过来。在东京,小野腿脚敏捷地四处溜达着。
待腿脚敏捷地四处溜达过一圈后,定睛一看,世界已变了个样了。再怎么揉眼睛的,这世界还是变了样儿了。“好生奇怪呀!”你要这么觉得的话,那多半是在世界变得糟糕了的时候。小野不假思索地只顾着赶路。朋友们称道他才华横溢,教授也对他寄以厚望,在他寄宿的地方,人们都是一口一个“小野先生”地在招呼着他的。小野不假思索地只顾往前赶路。唯有勇往直前,才有望得到天皇陛下御赐的那块银表。荇藻浮出水面,绽放出洁白的花朵,它对自己的漂浮无根却并无察觉。
这世界是个色相的世界。只要品尝把玩了这色相,你也便就品尝把玩了这世界了。这世界的色相,伴随着自己的出人头地,映在眼里,便越发地流光溢彩了起来。像这样活着,光鲜得甚至抢了锦缎的风头,那才算活出了模样,生命才显得尊贵。小野的手巾上,时常散发出天芥菜的花香。
这世界是个色相的世界。形体不过是色相的残骸。光顾着琢磨残骸,却不解个中滋味和奥妙的人,就好比有人只会在那儿拘泥着酒器造型的孰方孰圆,却全然不懂得该拿泡沫直冒的美酒怎么办才好似的。就算你把酒具琢磨得再透彻不过的,也还是无法把它给喝下肚去的,而酒不沾唇,酒味便会都跑光了的。光顾着注重形式的人,就好比抱了只里面盛满了道义的深不可测的酒器,跼蹐逡巡在大街上似的。
这世界是个色相的世界。它是虚幻的“空华”,人称“水月镜花”。所谓的“真如实相”,那不过是不见容于这个世道的畸零之徒,一心想要把他们因为不受世人待见而由以萌生的怨恨,都在“黑甜乡里”给雪除了的,这才胡思乱想地给编造出来的。就好比盲人摸鼎,就因为无从见识颜色,他才心心念念着想去究明鼎的形制的。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盲人,就连抚摸都是无从指望的事情,那么,一心想着绕过耳目视听去探究事物的本体,也只能是这种缺胳膊断腿的盲人的所作所为了。小野的书桌上有一丛插花。窗外的柳树吹拂着翠绿。小野的鼻尖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此乃自然之秩序。咱们这些人啊,早些年间,都曾让人“宝宝”长“宝宝”短地呵护疼爱着过,差不多都长成于七彩的浮世绘中,先是从四条派的淡彩起步,在云谷流的水墨画中步入老成,最终呢,便是虚幻无常地跟棺材亲近了起来。只要回想起往事,里边就会有妈妈,有姐姐,有糖果,还有鲤鱼旗。越是回想,场面也就越发的华丽。小野的情形却并非如此。他所走的道,完全是跟这条自然而然的路径倒了个个儿的,他是从幽暗的泥土中挣断了根须,这才漂浮到了这波浪让阳光映照着的明晃晃的河岸边的。——就为了出生在河道窟窿深处的缘故,让他足足付出了二十七年的光阴,这才一级级地捱近了这美丽人间俗世的。透过过往岁月的节疤洞眼,去窥视这二十七年的历史,那么越是遥远的地方便越是显得一片黯然。惟有一星半点的妍红,在那中间隐隐约约地摇曳着。自从来到了东京,就因为对这一星半点的妍红的依恋,他才不厌其烦地在那儿反来复去地回味着这段寒冷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透过岁月的节疤洞眼去窥视那过往的岁月,并怀着满心的思念,捱过那漫长的白昼和黑夜,有时则是连绵的秋雨。如今——这一星半点的妍红,都已退离到了遥远的地方,色泽也差不多消褪殆尽。对这透过节疤洞眼去窥视过往岁月的事,小野早已觉得心灰意懒了。
封堵起了过往岁月的节疤洞眼后,小野对现在的境况还是挺心满意足的。要是对这现在觉得并不如意,这人呢,便会着手去创造未来的。小野的现在就像玫瑰,就像玫瑰的蓓蕾,小野没必要去创造什么未来。只要让这含苞欲放的玫瑰尽情绽放开来,自然而然地,那也就成了他的未来了。你若志得意满地从这窥视未来的节疤洞眼中眺望上一眼的话,那么,这玫瑰就已经在那儿绽放着了,就好像只要你伸出手去,就马上能摘到它似的。“赶紧把它给摘了!”耳边有人在这样催促道。小野拿定了主意,他要着手写出他的博士论文来。
是因为论文写成了才当上博士的,还是因为当上了博士才写得出这论文的,这问题得去请教博士才说得清楚,可不管怎么说,这论文是非写不可了。还不能光是普通论文,还得是博士论文才行。学者里头,成色最足的也就要数博士了。每次透过那洞眼去窥视未来的当儿,眼前便会燃烧起“博士”两个金色大字,而“博士”的旁边,便会有一块金表从高空中悬挂下来,殷红的石榴石在金表下端摇曳着,化作一团心脏的火焰。漆黑眼眸的藤尾伸出纤细的手臂,正在一旁频频招手。所有这一切,俨然是美奂美仑的一幅画。诗人满心想望着能成为这画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