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代南宫家
五月的风,清爽明媚的天,软和得人乏困。
南宫家的院子,紫荆花枝头满簇,落红满地,清香扑盖了整个院子的香径小野。我跷着腿坐在树丫上面,藏在紫花嫩叶当中,眼睛盯着窗户里面的两个人。
左边的女子,一身繁花似锦,仿佛从御花园里面跑出来的玫瑰成了精,全身散发着一股如痴如醉、骚动不安的妖孽味,实在是妖艳得很,稍微不留意就能化身为春天的小夜猫把猎物拉进被窝。右边的青年男子,白色的常服,金冠华带,只留着一个挺直的后背,黑色腰带缠着一圈白茶花的图腾纹路,显得特别安静宁和。
这样好的天气,他们在密谋什么呢?
我竖着耳朵,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一点都听不见他们说话。
“你在偷看我爹吗?”树下有一双乌黑色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我。
我立刻把手指放在嘴唇边:“嘘嘘,不是偷看。”
两岁的小男孩甜糯糯的声音道:“不是偷看,你在看什么?”
两岁的男孩,扬起来的小圆脸,被一双水汪汪的如同女孩子一样的大眼睛全部霸占了。这小子怎么能够把眼睛长得那么大呢?看我南宫家的几代男孩子,都不会有这样黑亮如水的大眼睛。这娃子,真的姓南宫吗?
我挥挥手:“一边去,一边去!我是帮你看住那个女人,免得她一口把你爹吃掉!”
小孩子眨了眨大眼睛,好像明白了,好像又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吃我爹?”
“因为……女人是老虎。”
“你也是老虎吗?”
对那么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我通常都是恐吓一下:“吼吼吼,是!”
小孩子红嘟嘟的小嘴巴说出来的话都是不满:“你也想吃我爹吗?”
我——
你爹是美味可口、吸引妖精鬼怪的唐三藏吗?
我跳下去,掐着小孩两个肉肉的香香的脸腮,说:“我当然不吃你爹!你爹皮糙肉厚,我才不喜欢吃你爹呢。吃了你爹那种又老又丑的男人,一定会消化不良拉肚子。不过我最喜欢吃嫩嫩的小孩子,香扑扑的,吼吼吼……”我蹲下来,抓着他胖嘟嘟的爪子,然后大口啃下去。
小孩子尖叫了一声,两只手挥舞着。
“南宫透,你说谁又老又丑?”
“我说的是你……爹。”
我仰起头往上看。
白色的衣服在满地的红花之下,划出一片亮色的涟漪。
这种居高临下的压力,只有一个人。
我大哥,南宫澈。
若然谁说南宫澈又老又丑,简直就是瞎了眼睛!
南宫澈的脸在这一树的紫荆花之下,毫不逊色啊。俊美的脸庞如同沁水的名贵玉雕,虽然没有水嫩嫩的感觉,但是冰玉质感还是非常具有观赏性。一双浅褐色的眼珠不带人间的烟气,清透如同毫无质感的玻璃佛珠,但是此刻,眼底下慢慢浮动着一种冷森森的寒色。
我决定装傻,摆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你爹你爹,又老又丑,指的当然就是我们的老爹——南宫大将军啦。”
小孩子扭着手臂向他爹撒娇:“姑姑咬我,好痛,好痛。”
南宫澈眼睛看了他儿子一眼,眼神里面千回百转,最后还是看向我:“我好像听见你说我。”
我哈哈地笑:“大哥,你绝对听错了。怎么可能呢?哈哈,你绝对不老,绝对漂亮!”
对啊,南宫澈怎么可能老?
我的大哥,南宫澈,二十出头,单身,有个不明来历的两岁的儿子,已经成为帝国军的老大,也是帝国军历来最年轻的统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几年,朝中的那些官员富贵大家,经常同我爹来往的,或者不经常同我爹来往的,都有意无意来我南宫家拜访,顺便还要带上他们待字闺中的闺女。南宫澈的那双招惹桃花的眼睛不正眼看那些名门千金,人家回家都要害单思病的。
南宫澈声音开始变了一些语调:“南宫透,我不是说过,你不得靠近我的房间?”
我抬头看着他,指着他的头顶:“我是在树上,空中不属于你帝国军的地盘。”
南宫澈无质感的浅褐色玻璃眼珠稍微转了一下,轻轻呼唤了一声,没得商量:“来人,抓住南宫透,擅闯军事重地,军法处置。”
哪个温馨的家庭会变成军事重地的,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南宫家。哪个变态的人会把家变成军事重地的,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就是南宫澈。
南宫家的兔崽子,眼中只有南宫澈,听信南宫澈的命令,纷纷扑过来抓我,但是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两下子就被我打趴地上。南宫澈手下的兔崽子,拥有着一身打不死的热血,越是遇到抵抗,越是凶猛。我的武功,在我南宫家里,敢称第二,是不会有人反对,除了南宫澈。
我一看到南宫澈有着亲自动手抓我的苗头,我仗都不打,立刻往外面跑。
“南宫大将军,快出来啊,你儿子要杀人啊!”
我往司徒恩恩的院子跑。这个时刻,南宫大将军就一定在司徒恩恩的房间里。
“小姐小姐,不要,不要,这个时候你不能进去!”房间的廊檐下,司徒恩恩的陪嫁奶妈,正在准备着热水和毛巾,看到我冲过来,就连忙横着身体拦住。
南宫澈气势汹汹地在后头。
我顾着保小命,直接跨过陪嫁奶妈,往里面冲。
“爹,救命!”
后面是陪嫁奶妈的尖叫:“小姐!少爷,少爷,你更加不能进去!这个时候,老爷同夫人……”
我已经冲入房间。
这个时候,我是不应该进去的。
青天白日,下午的焉闷气息都把阳台上的一丛紫藤花都折磨得奄奄一息。精致秀雅的房间里面扑鼻就是一种靡靡欲醉的香味。古人云,饭后思淫欲。我爹当然就是同司徒恩恩做些“饭后思”的事情。
场面相当香艳的。
我爹在床上热情奔放如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正缠着他夫人。
可惜的是,我太早了。
若然我迟半刻进去,我就看到好戏了。
我爹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是那副身材,吱吱吱,绝对不比南宫澈差——我爹果然有着敏捷的伸手、卓越的武功。当他的脑子正被精虫完全控制的时候,一只手拥抱着美人的小蛮腰,一只手摸着美人雪白的大腿,居然还能腾出第三只手甩出一条被子遮盖住我的眼睛,然后低吼了一声:“南宫透,滚出去!”
我跟前黑蒙蒙的一片。
如果我爹手边是一双筷子,大概我的眼睛被插瞎了。
“你敢拉开被子,老子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哦。”我很乖地缴械投降,继续把被子蒙在头上。
司徒恩恩果然是我的亲娘,她走过来,一边拉开蒙着我头顶的被子,一边埋怨我爹:“你想要蒙死她吗?快起,出去。”
很快,我爹就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带着他那一脸“眼看着吃到的肉馅馄饨就这样滚到了沙地里”的深恶痛绝表情,狠狠瞪了我一眼,叫了一声:“澈儿进来!”
南宫澈就在我的后面,白色的身影,修长的身体,平底靴子走路是没有声音的。
我跳了起来,立马抱住我爹的大腿:“爹,南宫澈要杀我!爹,我没法活了。我就在树下稍微腰酸靠了一下,他就说军法处置我啊。我们的家以前多好啊,多快乐!现在哪里是家啊,好像整个帝国军入侵我们的家!南宫澈一人暴政,打倒某人的专政!”
我爹一脚蹭开我,大概是刚才的火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全身上下都暴躁得很:“南宫透,你滚一边去!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你们有完没完!不能给老子清静半个时辰吗?”
其实我爹也苦。
我爹对着他的一对儿女相当头痛,如果可以的话,恨不得把我们重新塞进肚子里面,不要生出来。
外面是融融阳光春日暖,房间里面总有种焉闷的气息。
我表示很无辜:“爹,我也不想啊。”
南宫大将军完全无视我的难题:“南宫透,你闭嘴,老子没有问你。南宫澈,什么事情,你来说。”我爹的为人一看就知道是重男轻女的。
南宫澈在我爹跟前完全是一副听教听话好孩子的模样:“她在我的房间外面鬼鬼祟祟。”
这一句话,仿佛是一针致命针,完全刺中了南宫大将军的痛处:“南宫透,你这是什么老毛病啊?进人家的房间前,必须要敲门!人家同意了才可以进去,知道吗?你懂不懂得礼貌?是不是要我重新教你道德礼仪啊!”
我爹的咆哮声一直很有威胁力。
事实上,南宫大将军刚才的所作所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不能鄙视我爹,因为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只能可怜兮兮地说:“爹,道德礼仪是什么?刚才我可是看见的——你哪里有礼貌可以教给我呢?”
我爹的厚脸皮也红了:“我同你娘不同!”
我嘿嘿笑:“我同哥哥也不同!”
我爹稀奇了:“有什么不同?”
我笑着说:“我们是兄妹啊,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我们是家人。”
“放屁!”
有时候我觉得,南宫大将军这一嘴巴的话,真的是侮辱了他那副堂堂相貌和修长板直身材,我为我南宫家的名声荣誉担忧啊。
我哀怨地很:“爹把当家的位置给了南宫澈,让我怎么活啊。”
我爹更加直截了当:“好,从今天起,让南宫透当家。”
我这一下更加哀怨了:“当家三年狗也嫌。爹看南宫透是当家的料吗?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的当家人不要在家里搞什么军法处置、画地为牢,我都是个拥护领导、安贫乐道的一等良民。”
“没有责任心,没有发言权。”南宫大将军一脸“解散休息”的样子,“澈儿,不用管她。”
南宫澈现在可以奉命来说话:“南宫透,我说过,你踏入我的院子范围,就是刺探军情。刺探军情,擅闯军事重地,必须军法处置。”
我无法不鄙视南宫澈:“什么军情?分明是你跟一个女人在房间里面偷情!”
南宫澈悠闲地很:“胡说八道。”
我逼上去:“不是的话,那个女人是谁?”
南宫澈眼神飘过我的脸:“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非常鄙视南宫家的男人:“爹,你听听。有人说他的房间就是军营,进入了就要军法处置。好的,我就当这里是军营。但是,军营里面能够有女人出入吗,军营里面能够同女人光明正大偷情吗?南宫大当家,你是不是应该向五军都督府提交三千字的书面报告呢?”
我爹搭话:“南宫透,就算南宫澈是偷情,关你什么事呢?”
我爹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是我爹的心完全是偏的。
我说:“不关我事吗?”
好像是不关我事。
我的旁边,粉嘟嘟的孩子脚步颠颠地走到我的旁边,我就扑上去搂住他胖嘟嘟的身体,说:“我还不是为了小君。这娃子问我他亲娘是谁。可怜的娃子啊,一出生就不知道谁是亲妈,你们忍心吗?忍心吗?”
两年前,南宫澈就抱着婴儿的小君回来,手指头大小的婴儿。南宫澈说小君是他的儿子,亲生的。事实上,我只看到孩子的奶娘,看不到孩子的亲娘。南宫澈从来不提这个孩子的娘是谁,一提就会发飙。
香喷喷的小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亲娘是什么?”
我巴拉巴拉黏着南宫澈上:“小君的娘是不是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呢?”
南宫澈此刻安静得好像一簇夜静开放的白昙花。
我爹听到这些话,脸色就严峻起来了:“南宫澈,我有话同你说。南宫透,出去等候发落,顺便关门。”
我打死也不出去:“我需要公平、公正、公开的对待!”
我爹走过来,抓着小孩子的手臂就抱了起来,交给司徒恩恩:“好,南宫透,你留下来,但是不许说话。闭好你的嘴巴,如果出声就军法处置!”我爹让司徒恩恩和小君走了出去,然后就把门关了。
房间里面,只有我爹、我哥,还有我。
天色仿佛都黯淡了下来。
房间的素白纱窗遮光性很好,阳光必须从窗花的缝隙中间透进来,打在地上形成一幅明暗有序的茶花图案。长方形的白色瓷瓶插着早上刚摘下来的青绿色荷叶和嫩粉色荷花。荷花开得圆盘那么大,听说是从普陀山莲池、观音脚下摘回来的种。
我爹正面对着光线,背后是那个荷花,显得有点非常穿越的圣洁感觉。南宫大将军用他很粗鲁的眼神,对着我,看了一阵子,然后才对南宫澈说:“南宫澈,有些人是必须保持距离的!”
我哥站在背光的地方,容貌都藏在光线的黑影中,看不出神情,但是他的声音都如同遒劲的北风挂过结冰的荷塘:“是。”
这不可言喻的默契是什么?
我听着有猫腻。
我爹沉默了一阵,有点自言自语的错觉:“巫蛊术源远流长,非下蛊者不得解其巫蛊。即使翻转苗疆,大海捞针,有何益处?你坚持,我明白。但是,你肩膀上的责任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国家的安定,朝代的更替,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在漩涡当中,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平静,但是漩涡之外的人,永远都是尸骨无存,自身尚且保不住,何来谈论着那些凤毛麟角的儿女私情?哪里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去感叹?有些道理,我懂,你也懂。总之,以后不许少同她接触,更加不要对苗疆动歪心思了。”
南宫大将军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这个“万物更替”、“苗疆巫蛊”,同南宫澈有什么关系呢?
我哥更加神奇,又是一个字:“是。”
我看着我哥。
我哥不知道为何,好像也正看我。
地上的茶花图案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锁妖塔,把南宫澈三分之二的身体都锁到了黑影当中。
有些熟悉的感觉突然从我心底涌出来:“……”
我爹已经瞪着我,我立马捂住嘴巴,连一口气都憋住了。
果然——
刚才那个妖精味道的女人是小君的亲娘!
现在他们当我是一个花瓶放着。他们玩深沉,我一点都听不懂。不过,我听懂的是,我爹压根就知道他儿子的媳妇、他孙子的亲娘是何许人物。偏偏,他在我们跟前装糊涂。我爹是只狡猾的狐狸,我很清楚。
我说:“爹,你知道——”
南宫澈扯着我的肩膀,拉着我走:“南宫透。”
我立正:“在!”
南宫澈面无表情:“罪名成立,四圈。”
我一时没有听明白:“四圈?麻将吗?”
“军法处置。”
“我……”
南宫澈扬起嘴角,眼底是一片恍若春天的觉醒,笑着:“你有意见可以向五军都督府提交一份三千字的书面报告。”雍雅俊美的笑容,昙花一现,如同蘸着浓墨的笔尖在暖和的水面上作画,随着烟雨朦胧的江南春水荡漾。
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这个时刻,我只能用非常哀怨的眼神对着我爹。五军都督府是我爹的地盘。自从我爹从帝国军退出来之后,他就开始进驻五军都督府,不是拿着枪杆子上阵杀敌,而是拿着笔杆子继续征战。
我爹皱了一下眉头:“四圈是不是嫌少了?”
南宫大将军总在关键的时刻对我即将悲剧的命运进行完美的补刀。
我立马就走:“爹,没有,四圈简直是太公道了。”
我爹继续补刀:“那么你还想说什么?”
我多么的无奈啊:“我想说的是——男人四十一枝花,你还是一枝花,你还可以多生一个!”
我爹看着我,盯着我,好像内心纠结着两个国家的军队在战场上厮杀,最后还是嘘了一口气,摇摇头,放弃了:“还是算了。生儿子无所谓,如果又生个这样的女儿,你让我怎么办呢?”
啊啊,那是什么眼神?什么意思?
我严重抗议:“你的儿子很好,女儿很差吗?爹啊,生个儿子,要娶媳妇盖房子,只会让你背上一屁股的债,把你身上的最后一滴血都榨干!生个女儿,嫁出去,可以让你当上国丈,以后打横走!”
但是我爹已经把我的话夹死在门缝里。
我爹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的儿子、我哥南宫澈,现在是帝国军的统领。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给凤皇城三千黑羽卫的统领做了得力肩膀。而他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妹南宫湄,入宫伺读去了,一不小心就被小皇帝看上,是当妃子的命。
突然,我爹“涮”得开门了,眼神就好像剃了皮肉的鱼刺一样,盯着我:“忘记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南宫透,以后不许踏足这里,也是军法处置!”
这里真的是我们南宫家吗?
南宫家不是军营!
南宫家的这两个男人是怎么啦?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