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拜师
我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菱花缠枝纹案铜镜前。
侍婢秋桃正为我梳着新娘子的发髻,这是大安王朝的公主出嫁时独有的发髻,格外繁复。秋桃第一回梳时,手法还颇为生疏,如今我已是第五回大婚了,她的五指在我的发间穿梭,不过是短短片刻,一个完美的公主大婚发髻便呈现在我的眼前。
秋桃为我戴上凤冠后,笑着道:“公主,这回一定能成的。驸马爷身体健壮,乃我朝栋梁,又无任何仇家,定……定不会像前几次那般……那般……”
她轻咳一声,又道:“总之,这回一定能成的。”
秋桃虽是笑着,但我依然可以从她眼里瞧到一抹担忧。
我摆摆手,说道:“成也罢,不成也罢,听天由命吧。”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始终期待着。
这一回,皇兄给我指婚的是新科状元郎,生得一表人才,且才高八斗。待我们大婚后,定能成为一对伉俪情深的佳偶。
一旁的冬桃连忙附和:“公主莫要灰心,陛下也派了人守着驸马爷,驸马爷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与公主拜堂的。”
我瞅了瞅铜镜中的自己。
身为大安王朝的公主,相貌虽然不是极好的,但也不差。当初福华寺的方丈还说观我面相,便知我是个极有福气之人。
可打从我过了二八年华后,便霉运不止。
我的第一位驸马,刚接了赐婚的圣旨,当夜便暴毙了。
第二位驸马,也是在接了赐婚的圣旨后,没几天便感染了风寒,不到半月就成了肺痨,很快便离开了人世。
第三位驸马是我亲自挑选的,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眼便相中了出身平凡的他,可惜在我们成亲的那一日,他……被馒头噎死了。
第四位驸马,也就是上一位驸马,难得熬到了拜堂这一步,却被仇家一剑封喉。
而如今我的第五位驸马,正在前来迎娶我的路上。
“如今迎亲的队伍走到哪儿了?”
“回公主的话,已经到南门了,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到玄武殿。”秋桃回道。
玄武殿乃皇兄平日里上朝的议事殿,皇兄对我极是疼宠,我的五次大婚都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举行的。思来想去,我越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虽然皇兄派了重重守卫,但我还是不放心。
不去亲眼确认我的驸马是否安好,我难以心安。
我迅速作了个决定。
“立马备轿,去繁元阁。”
我仔细算过了,此刻前去繁元阁,刚好可以看到迎亲队伍路过。如今妆容已成,一切都准备好了,到时候直接去玄武殿,时间刚刚好。
秋桃与冬桃皆是一愣,冬桃道:“公……公主……”
我打断她:“本宫自有分寸。”
两侍婢方应了声“是”。
我上轿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许是前四回驸马离奇暴毙的缘故,下意识地觉得老天爷与我结仇了,若是这一回我的第五位驸马又离奇死去,恐怕放眼整个大安王朝,也无人敢来当我的驸马了。
登上繁元阁后,我静待了片刻。
繁元阁正对着皇宫里最深最大的秋波湖,湖畔杨柳依依,有微风拂来,湖中波光粼粼,宛如细碎星光,像极了驸马发冠上的黑曜石。
铜鼓唢呐声震耳欲聋,骑在乌骓马上的状元郎一袭红黑相间的新郎官喜袍,衬得他温文尔雅,我越看越欢喜。驸马安然无恙,我也彻底安心了。
蓦然,秋桃说道:“公主,驸马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我一怔,旋即抬眼望去。只见状元郎紧抿双唇,原先还是正常的脸色倏然变得一片惨白。我仅仅眨了下眼,状元郎就手扬马缰,“啪”的一声,乌骓马前蹄高举,猛然间狂奔起来。
状元郎仿佛知晓我的存在一般,在乌骓马扬蹄时,他的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
我的心不禁一凉。
明明此时正值夏季,可他的眼神却冰冷得像是腊月里的寒潭。
这是我与状元郎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然后他……跳湖了!
周围的侍卫连忙下去救人,可终究拗不过一心求死的状元郎。
他挣扎了足足有两炷香的时间,最后成为秋波湖上的一抹鲜红,发冠上的黑曜石与粼粼波光融为一体,险些亮瞎了我的双眼。
一时间难以接受第五位驸马死在眼前,我胸口一闷,两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次日早晨。
皇兄一脸悲恸地坐在我的榻旁,见我睁开眼,他轻叹一声,安慰道:“阿妩,都是朕不好,下回再给你挑个好的,大安王朝男儿千千万万,总有一个能与你结亲的。”
兴许是昏迷过了,又兴许是有了前四次的经验,这一次我也麻木了。
我从榻上坐起,说道:“皇兄,经此一事,臣妹想通了。为了不祸害我朝栋梁,臣妹不嫁了,只要皇兄不嫌弃臣妹在宫里碍事便好。”
“你是朕的皇妹,朕又怎会嫌弃你?莫要胡思乱想,待朕安抚了状元郎一家后,再与你挑一门好亲事。”
“皇兄可查清为何状元郎好端端的会跳湖?”
明明赐婚时,皇兄与我说过,状元郎的神色是欢喜的,并无任何不甘愿。我也悄悄地让人去打听过了,对我前四次的克夫之说,状元郎压根儿就不在意,对于礼部准备的各种大婚事宜,也是相当配合。
皇兄摸了摸下巴,说道:“朕已让人去查了,想来不日便会有答案。”
皇兄拍拍我的手,又道:“阿妩莫要多想了。”
我勉强地牵唇一笑。
其实,之前我还不信自己命中克夫的,可这一次看见状元郎像是中邪一般,一心求死的模样后,我也不得不信了。
我想了想,说道:“皇兄,臣妹过几日想去福华寺一趟。”正好去质问方丈,何为有福气之人,本公主连续克死五个驸马,这算哪门子福气呀!
“也好,宫里刚死了驸马,晦气得很,你去福华寺小住几日也是好的。朕会多派些侍卫跟着你,你安心地在福华寺上香吧。”
方丈在做早课,我虽贵为公主,但心中也颇信神佛。我们大安王朝历代帝王都是信佛之人,我的皇兄也不例外。皇兄登基多年,也不知修了多少座寺庙,比修自己的皇陵还要积极。
在皇兄的影响下,我也格外尊敬佛门中人,遂自行离去,不打扰方丈的早课。
福华寺有个放生池,池里有不少王八。
秋桃清了放生池周遭的人,我伫立在池旁,瞅着里头的王八。王八个头儿大小不一,在慵懒地爬行。
冬桃好奇地问我:“公主在看什么?”
“我在找去年我放生的那只王八。”
“公主不是前年放的吗?”
我回神,瞅着她,问:“是吗?”
秋桃点点头,回道:“是的,奴婢也记得是前年。去年因为第四个驸马的事,公主伤心了大半年,甚少来福华寺。”
我不以为意,道:“看来是我记错了。”
我这人的记性不太好,总是记不住事情,虽然今年才双十,但总觉得像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妪,脑袋昏昏沉沉的,每去一处地方,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见过一样。
思及此,我的脑袋有些发沉。
我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今早皇兄与我说了,验尸的仵作在状元郎的身体里找到了五石散。而状元郎身边的随从也说状元郎为之前科举的事,常常心神不安,唯有五石散才能让他心神安定。可这五石散吃多了,人便会神神道道的。状元郎离开状元府时,吃了不少五石散,是以路经秋波湖时才会有那般奇怪的举动。
我抱起一只王八,王八立马把头缩了进去。
我无奈地道:“你也怕我克死你吗?”
忽有猫叫声响起,我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扶桑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锦衣玉带的公子,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
扶桑花火红如血,可一袭淡青衣袍的他像是一抹与尘世隔绝的清冷。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微微侧头,总觉得我又犯病了。
明明我从未见过他,可心里却隐隐觉得我在梦里见过他。
青袍墨发的他就像是我前世里一场不经意的梦。
我暗自哂笑一声。
瞧瞧我这记性,又犯迷糊了,怎么见谁都觉得像是前世里一场不经意的梦?
我迅速回过神。
此时,我要在意的并非有没有见过他,而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周遭都是我明玉公主的人,皇兄担心我的安危,每回我出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
我眯起双眼,喝道:“你是谁?竟如此大胆!”
我在宫里向来威仪十足,哪个人见了我不是恭恭敬敬的?可眼前的青袍公子面上,却连丝毫的恭敬和惧怕都没有,反倒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只要是明眼人,一见这架势就知我是来福华寺小住几日的明玉公主。我要来福华寺的消息,整个京城早已知晓,福华寺这几日还特地闭了门,谢绝前来供奉佛祖的香客。
青袍公子眸色微深。
他怀里的白猫慵懒地叫了一声,如同它的主子那般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一人一猫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蓦地,手指传来一阵吃疼。我低头一瞧,抱在手里的王八竟然咬了我一口。
我凶巴巴地瞪了它一眼。
秋桃和冬桃急急忙忙地赶来。冬桃抱走王八,瞅了瞅我泛红的手指,说道:“公主,奴婢立马让人杀了这只不长眼的王八。”
“无妨,不过是只畜生罢了,放回池里吧。”
此时我方想起那个青袍公子,抬眼一望,不远处的扶桑树下,早已没了他的人影。我不由得一怔,问道:“你们刚刚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就站在那儿。”
我微扬下巴,指了指前方的扶桑树。
秋桃一头雾水地道:“男子?没有呀,奴婢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冬桃亦是一头雾水地道:“公主,奴婢也没有见到。这儿都有侍卫层层把守,别说人了,连只蚊蝇也飞不进来。且方才奴婢和秋桃在不远处守着的,这里一直都只有公主殿下一人。除非……除非……”
她咽了口唾沫,放轻了声音:“除非不是人。公主呀,会不会是驸马爷回来找你了?第三位驸马爷最喜欢穿淡青衣袍了。”
我这侍婢办事得力,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极怕鬼神之物,一有风吹草动,便往那方面想,常常把自己吓得睡不着。
我睨她一眼:“佛门清静之地,即便是鬼也不敢前来。况且……若当真是驸马回来了,我倒想好好地问问他,为何吃个馒头也能被噎死。再说,本宫岂会认不出我的几位驸马?休要胡说八道。”
冬桃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眼扶桑树。
真是奇了怪了。
方才我明明见到一位青袍公子的,他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猫,怎么眨眼间人就不见了?莫非当真是我的错觉?
方丈做完早课后,我独自一人去了禅房。
方丈生得慈眉善目,耳垂厚大,许是耳濡目染,与佛祖倒有几分相似。一见到我,方丈双手合十,语气不急不缓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我与方丈也算熟稔,遂也不与他客气,随意一坐,开门见山便道:“正道大师,你可记得前些年你曾与本宫说过的话?本宫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此话当真?”
“阿弥陀佛,老衲记得。”
“这五年来,本宫的五位驸马相继死去,如今连坊间都在传闻本宫命中克夫。而大师前些年说本宫是有福气之人。”我嗤笑一声,“大师如何解释?”
“阿弥陀佛。”方丈给我沏了一壶茶,他倒了一杯,道,“公主请尝,这是一杯苦茶。”
我浅尝一口,诧异地道:“此茶味道极清,为何称之为苦茶?”
方丈微笑,又给我倒了一杯:“还请公主再尝。”
“依然是一杯清茶。”
方丈再倒一杯,我再尝,味道比前两杯虽然较浓了,但是仍然称不上苦。方丈也不急,又继续给我倒茶,巴掌大的茶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倒完了。
我喝最后一杯茶时,方从中品到了茶的苦味。
方丈说道:“人生如茶,公主殿下的面相的确是有福气之人。如今不过五年,不到最后,公主又岂知老衲打的是诳语?”
我明白方丈的意思了。
“只是如此一来也不是法子,本宫克死了五位驸马,不知正道大师可有破解之法?”我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不能破解的话,我倒是可以请求皇兄让我去大宁和亲,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取他国帝王之命。千军万马都不及我这克夫之命来得快呀。”
“还请公主伸出手。”
见方丈眉头一皱,我问:“大师可是从本宫的手相看出了什么?”
“公主这几年来常常受风寒之苦吧?”
这几年来,我极易感染风寒,隔三岔五总要病上一回,太医对我也是束手无策,开了各种各样的补药和药膳,也试了各式各样的药方,始终没什么效果。
方丈道:“公主是体内阴气过重,法子倒也简单,正所谓阴阳相克,公主寻个阳气重的男子压一压吧。”
“阳气重的男子都被本宫克死了。”
“这也不一定要是夫婿,公主可以认个义兄或是义弟,认个师父也成。”
义兄义弟,这个不成。皇家的公主认个弟兄岂不是儿戏?还需经过礼部层层筛选,个中繁杂,单是想想我都觉得头疼,还是认个师父方便一些。
微微一顿,我又道:“本宫的皇兄乃一朝天子,皇兄可算是阳气重?”
“本来是算的,只不过公主常年伴在陛下身侧,陛下龙气虽重,但也无法抵挡公主身上的阴气。”
“那何为阳气重?”
“老衲有一友人,今日恰好也在福华寺。他乃世外高人,脾性颇怪,却是老衲见过的阳气最重之人。”
我听后,心中一喜,道:“还请方丈引见。”
方丈让沙弥去请世外高人,未料请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世外高人也迟迟未来。
方丈道:“老衲这位友人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还请公主见谅。公主要在福华寺小住几日,如今时候不早了,不如公主先歇一歇,明日老衲再为公主引见。”
我向来随和得很,且我也知道,能当高人,脾性都不怎么好。
我这么大度,自然不会跟他计较。相反,我更在意的是那个神秘的青袍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在层层守卫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
小沙弥领我去斋房的时候,我问道:“你们寺里可有没剃度的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
小沙弥摇头。
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斋房后,我随意用了点斋膳便宽衣歇下,脑子里想的还是今日遇到的青袍公子。不过,一想到他那冷冷清清的神态,我心里就不怎么舒服。打从我记事以来,还没有哪个人敢这么对本公主,若搁在宫里头,怕是早被责罚了。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架子摆得这么高,有本事来娶我呀,管你是人是鬼,圣旨一下,你半只脚就踏在阎罗殿里了。
到了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耳畔忽有窸窣声传来。
我睁眼一看,险些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榻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我平日里就寝喜欢在房里留一盏灯,今日虽在福华寺的斋房,但也不例外,正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相貌。
我记性再差,也认出了他就是今天那个神秘的青袍公子。
他的一根手指搭在我的衣襟里,只需轻轻一拉,我的底衣便会散开。他愣怔不动,眼中有惊愕的神色,仿佛我此刻睁眼于他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便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登时,他的左脸便落下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我大叫:“来人呀,有登徒子!”
可出乎意料的是,我都喊破喉咙了,竟无人应答。秋桃和冬桃平日里都是守在门外的,而此时,我也能清楚地看到斋房外站着两道人影,正是她们两人的背影,可她们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站得笔直。
我的背脊顿时一寒。
我拽紧被角,忙不迭地往后挪,直到背脊紧贴墙壁方停下。
尽管此时内心慌张到了极点,可我面上始终平静无波。身为一国公主,又岂能连点儿临危不惧的气度都没有?
我警惕地看着他,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今日见到他绝非偶然,他一定是蓄谋已久的。我清清嗓子又道:“你想从本宫身上得到什么?”
他身上忽有银光闪出,没入我的体内。我只觉心口一震。原以为他给我下了毒,可我眨眨眼后,身上一丁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青袍公子淡淡说道:“忘记你今日见到的事情。”